文清韵不卑不亢,给在座的各位挨个奉上茶,上等的碧螺春,顿时满屋子清洌茶香。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站稳了开口:“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客套话我不多说,咱们甡茂永的规矩,一年结三次账,是我公公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订下来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们没耽误过大家一次,没欠过大家的钱。现在不到年不到节,这货款,我不能给大伙儿结。坏规矩的事,我文清韵不能干。”
一个长脸的客人操着一口山西方言说:“大奶奶,咱信得过你,知道沈家讲信誉。可实在是有难处。老家遭了灾,等着钱救命呢。”
另一个一脸浅麻子的接着说:“我是想转行了,这年头,买卖不是人干的,我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好。大奶奶,您高抬贵手,我这点钱在您眼里算不了什么,您就当救我一命。”
还有一个比他们两个都不客气,直截了当说:“大奶奶,您现在做着大买卖,赚的钱我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您还难为我们干嘛?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甡茂永被查封了,估计您也赚足了,您不能自己吃饱不管别人死活,以后甡茂永倒了,我们这些人都得跳海……”
文清韵看着他们,一个字没信,不过她也知道,这些人是铁了心的,可是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消息,而且约好了似的聚齐了?她想了一下,开口说:“谁说甡茂永要倒闭?”
所有人顿时闭上了嘴巴,可这答案是明摆着的啊,谁说的?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的,谁知道,全城都知道,用不了几天,全中国都知道。
文清韵站起来,冷静但有力地说:“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有我文清韵活着,甡茂永就绝对不会倒闭!你们现在可以去账房领钱,我一分不会少你们的。但话要说好,你们今天拿了钱走,就是跟甡茂永一刀两断,以后甡茂永不会再和你们合作。永远不会!”她顿了一下,冲着门外喊:“刘掌柜,请您进来。”
刘长林一直在门边照应着:“大奶奶,请吩咐。”
文清韵看着刘长林,好像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其他的都不存在。“你带着人去领钱,写好文书,省得以后咱们甡茂永出事,连累了他们。还有,该多少是多少,别差了人家的,有的家里难,孩子多,你再把车马费给添上。咱好歹合作了一场,以后各走各的路,不能让人说沈家不仁义。”她吩咐着。
各家老板听着,脸上有臊的,还有的低着头,抠桌面,恨不得找出一个地缝儿来。每个人心里想着同一件事,那个打电话给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说沈家要完了,说他们必须得在这个点儿赶到,说了那么多,可人家沈家没事啊,起码在经济方面毫无问题。他们有了悔意,嘴上就要往回圆,还是长脸的先开口:“大奶奶,其实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他话还没说完,文清韵已经走出去了。刘长林微微低了一下头,手一指说:“各位,请吧!”
沈孝儒看见了沈浩拿进书房的报纸,光是那行大标题已经够触目惊心。
沈浩在一边说:“爹,您得拿主意了,现在外头说什么的都有,甡茂永的客户集体跟咱们断绝了往来,接下来就是海赣。我听说顾法乾这两天就会去查封海赣,您想想,海赣之前在杨管家手里就碰过鸦片,谁能保证这些年就断得一干二净?万一他们翻出什么东西来,海赣就完了,咱们沈家也就完了。”
沈孝儒目光有些茫然,沈浩接着言道:“爹,把海赣转移出去,小船先生愿意给我们作担保。”沈浩眼神晶亮,语气笃定。
“可是,万一你娘不同意。你知道这年头日本人招惹不得。”沈孝儒对日本人还是有些芥蒂。
“爹,难道你想看着沈家垮台?”沈浩终于抛出最后一张王牌,冷笑着说,“爹,你以为二妹为什么要跑?你知道我们家花房地窖里一直藏了一个人吗?你知道那车强闯出城门的货到底是什么吗……”
沈孝儒跌坐在椅子上,惊恐地听完,心神俱裂。他没想到文清韵居然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而他还像个糊涂蛋似的,想着万事要和她商量。
“爹,现在能救二妹救三叔的,只有小船先生!”沈浩握住了沈孝儒的手,无比真诚地说。
沈孝儒瘫软在椅子里,只剩听之任之的份儿了。
就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海赣垦牧公司更名为海赣垦牧商社,社长小船津岛,副社长沈浩,晚上在富海大饭店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遍请海州名流,顾法乾、佟学耕、严伯海、魏易安尽数到齐。严伯海虽然是富海大饭店的老板,却是用客人的身份出席,见了魏易安,忍不住赞叹了几句,令千金好福气,沈浩俨然是海州城晚辈中的商界翘楚,日后前途无可限量。魏易安形容却是淡淡的,瞧沈浩和小船津岛越走越近,眉头皱了起来。但凡明白点事理的人都应该知道,和日本人勾连在一起,不会有好事。眼下什么局势?那些日本人弄出来个满洲国,中国人没有不恨他们的。满大街都在抵制日货,听说前些日子北平还举行了一场示威游行,就是要把日本赶出中国去。这股风马上也会吹到海州来,到时候沈浩还能说得清吗?作为岳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些事清清楚楚地跟沈浩讲一遍,至于他听不听,听几分,就是老天的造化了。
沈浩态度很恭敬,站着把岳父的教诲听完,目光却不时调开,跟着小船津岛的身影转。后者见到跟随严伯海来这里玩的严雪珂,顿时惊为天人,现在正在邀请严小姐共舞,严雪珂向来对日本人没好感,扯旗喊口号的事干多了,却还没能当面给日本人一个颜色瞧瞧,有这种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听小船说完,嫣然一笑,说:“小船先生,我可以跟你跳舞。不过得先让你们的军队,滚出中国去!”这话没几个人听见,听见的全都变了脸色。严伯海差点晕倒,一个劲地给小船鞠躬。小船津岛哈哈大笑,中国女人漂亮得多,有性格的却少之又少。他是喜欢挑战的,严雪珂正合他的胃口。对付这种自视颇高的女孩是不能心急的,小船津岛放下严雪珂,独自走到角落,欣赏眼前的一切。这是他成功的起点,一个可以铭记的时刻。他要好好品尝这种感觉,把愚蠢的中国人玩弄在手里的感觉。
魏易安察言观色,看出沈浩的漫不经心,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过他能做的都做了,以后真出什么事,也不会怪到他头上来。
宴会进行到一半,沈浩把小船津岛拉到富海顶楼套房,正式把他介绍给顾法乾。虽然名义上顾法乾和海赣商社没有任何关系,可私底下,他占有海赣商社百分之十的干股。算是大股东之一。他们在另一份协议上签了字,确定各自利益,包括沈浩渴望已久的海赣主宰权。小船津岛大大方方地说:“沈浩君,我说过,我是帮你的,实现你的人生梦想和价值。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们之间会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最忠实的合作伙伴。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
文清韵病倒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一棵大树从根儿断了,来势汹汹的,先是发高烧,然后人就陷入半昏迷状态,四天四夜没睁眼,医院里的洋大夫也束手无策。只好回家里养着,喝苦涩的中药,调心养气。
她这一倒下,最难过的就属沈杰了。他上次挨了打,一直躺在床上养伤,一句认错的话没说过。家里出了事,也帮不上忙,还在私下里跟沈芷说,其实该走的那个是他!种种加在一起,他不能不以为娘的病是让他气出来的。
大奶奶躺倒了,有人跟着着急难受,也有无所谓的,比如西院里麻将声就没停,冬梅得了沈浩的授意,要和海州官场商场打好关系,太太夫人们牌桌上闲话一句,比在办公室板着脸说半天管用。冬梅自然全力帮儿子,哪还有心管别人?打牌之后是吃饭,吃饭不能没酒,一个西院把大厨房折腾得乱了套。
说笑吵闹声滑过水面飘进沈杰的耳朵,他按捺不住了:“姐,你听听,这还像话吗?她们把家里当什么了?不行,我要过去看看!”
沈萱拦着说:“现在要紧的看着娘,你少管闲事,嫌家里还不够乱是不是?”
“可是……”
“没可是。你要是嫌吵,找块东西堵上耳朵,怎么就不能忍一下?”
文清韵睁开眼睛,头还是昏沉沉的,影影绰绰看见沈杰和沈萱在床边,心里一热,鼻子酸楚,眼泪就窝在眼眶里了。
沈杰看见了,惊喜不已道:“娘,娘您醒了,您好点了吗?”
文清韵笑了一下,没等她回答,沈杰又说:“娘,我错了。我不会再惹您生气了……”
“傻孩子,娘怎么会跟你生气?”她看了看站在一边一直没开口的沈萱,微微点点头。母女连心,有些东西不用说出口。
沈杰想了一下:“娘,二哥一定能把二妹带回来。还有三叔呢,他们也不会有事。”
文清韵真的笑了:“是,我知道。”
“那您是为什么?”沈杰想不明白了,不是因为他们,难道还有更让娘操心的事?“对了,我今天听见刘掌柜和爹说,甡茂永这几天就能解封了,买卖还能继续做下去。说是佟县长帮的忙。”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文清韵撑着胳膊,半坐着问:“刘掌柜现在在哪儿?你去把刘掌柜请来,我要见他!”
刘长林刚在门口出现,文清韵就挣扎着下了床,让沈杰扶着,非要给他行一个大礼,唬得刘长林不知如何是好。
文清韵充满感激地说:“刘掌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怎么到了我这个小庙。我就知道一件事,你是沈家的贵人,是文清韵的恩人。杰儿,你记住了,这是咱们欠刘掌柜的,将来一定要还!”
刘长林也动了感情:“大奶奶,甡茂永做的是好事,是中国人的良心事!三爷是好样的,是咱中国人的骨头!所谓鸦片,是他们给咱们栽赃嫁祸!这点我比谁都清楚。所以就算赔上我这条命,我也会帮您把甡茂永保住……”
“可你到底是怎么做的?”文清韵想问清楚。
刘长林笑了:“大奶奶,他们能雇人陷害,咱们也能花钱,让那些人改口。”
“就这么简单?”文清韵似乎不信。
刘长林言之凿凿:“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