甡茂永二楼的小账房里,文清韵正和刘长林商量如何营救钟诚。
刘长林只说了一个字——快。
“大奶奶,按您所说,他的身世现在是公开的秘密,顾法乾一定会斩草除根。所以要救二少爷,得快!过了今晚,恐怕他就回不来了。”
文清韵心里一懔:“你是说他敢私自用刑?”
“为什么不敢?别忘了,当初他怎么对待钟家寨。自己的恩人他都下得去手,何况这个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钟诚。”
文清韵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门轰地一声被撞开了,沈杰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娘,是我闯的祸,你让我去把二哥换回来吧?”
“胡闹!”文清韵呵斥,“我让你在医院照应着,你跑到这儿来干吗?”
“不能让二哥替我受过。”沈杰大义凛然地说,“娘,我想好了,我去自首。麻烦是我惹回来的,我自己收拾。”
“你真能明白这一点就够了,以后少在外面给我惹事。不过杰儿,这件事你现在收拾不了,人家要的不是真凶,是要攥着小辫子,管你这辫子是谁送上门,长在谁头上!你明白不明白?赶紧回医院去,照顾好你爹,其他的,不用你管。”
沈杰无奈地转身,又回头说:“娘,一定要救救二哥。”
文清韵鼻子一酸:“傻孩子,这还用说。”
刘长林暗自叹息,其实这件事并非不可为,不过要动用一个重要的关系,这个关系已经埋藏了三年,是组织在镇江军政上层的耳目。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很多同志被捕,有的已经失去了生命。所以对组织内部而言不是重大事件,轻易也不会动用。如今为了一个沈家少爷,值得吗?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对文清韵也没有透露半句。他想,她也许会想到办法,说不定顾法乾会改变主意。这种想法有些自私,但可以让他的良心暂时安宁。
沈杰刚走,沈家的司机老国带着一封信急匆匆地跑上来。
“高管家交代,让我一定要交到大奶奶手里。”老国眼巴巴地看着,这也是高旺嘱咐的,一定得听到大奶奶的回话。
文清韵看了一眼信封,左上角画着一只鸽子,这是她和沈孝方定下的信号,高旺也知道,所以才如此紧张。她展开信,上下看了一遍,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长林才问:“大奶奶,出什么事了?”
文清韵抬起头问:“刘掌柜,现在库房里还有棉布吗?”
刘长林愣了一下,马上答:“有,不过是给蚌埠潘记布庄预备的,再过三天就发货了。”
“把这批货扣下,你跟潘老板说一下,该付多少赔偿金就给多少。然后你今天下午去一趟南通,直接到纱厂去,进五千匹棉布,要三十二支纱的,越结实越好,要是他们没有,就有多少拿多少。也不用运回来,直接放在南通车站仓库。明白吗?”文清韵见刘长林点了点头,才对老国说:“你现在马上回去,要高管家准备好支票,给刘掌柜带着。咱们现金支付,应该没有问题。”
老国领命走了,刘长林盯着文清韵,心里已经猜出了一二。
文清韵也不瞒他:“是孝方那边,东北天寒地冻,他们需要棉衣。”
刘长林叹口气,心里臊得厉害,由衷佩服道:“大奶奶,我该怎么说呢,您,真是女中豪杰。有您这样的人,小日本早晚得滚蛋。”
文清韵苦笑:“什么女中豪杰,不过是各尽本分吧。趁着现在还有点时间,刘掌柜,您帮我出出主意,看诚儿的事该怎么办?我不瞒您,我妹妹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我想他好好地过日子。”
刘长林就在这一刻改变了主意,压低声音说:“大奶奶,我这就出去找人,兴许有办法。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文清韵诧异:“什么办法?你要找谁?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或者带些钱?”
“不用,我是找最信任的朋友。他们帮忙不需要钱。我会在去南通之前安排好的。”
文清韵将信将疑,她不说破,把刘长林送出门,转身拨通了叶楚伧的私人电话。上次甡茂永被查封,叶楚伧实际上没有帮上任何忙,心里总觉得有所亏欠。这次听了原委,见是学生爱国抗日的举动,伤者也是意外致死,便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保证,如果顾法乾真如文清韵所说对省里的命令置若罔闻,那么就把他调离海州。想来顾法乾不会放弃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到省警察厅当一个有名无实负责笔墨纸张的主任。文清韵总算松了半口气。
刘长林亲自给镇江省委发了一封电报,着重说明文清韵在海州的影响力,和她支持东北民众抗日救亡所作出的贡献。省委迅速回电,对于这样的爱国士绅,我们应该给予帮助。同意刘长林同志的意见,全力以赴,营救钟诚!
当天下午,省警察厅情报四处处长李庆阁亲自驾车从镇江出发,一路赶往海州。李庆阁是中共地下党员,也是我党在江苏省政府最高级别的卧底,他这次的任务是营救钟诚,并尽可能把他带入解放区。
就在李庆阁出发的同一时刻,顾法乾接到了省里的释放命令,表面上他一口答应,私底下更坚定了他要处死沈诚的决心。这是文清韵算漏的一步,他们只看到他贪婪的一面,忽略了他内心的恐惧。他已经做好了被调任降职的准备,也要铲除这个心腹大患!到时候,他远走高飞,文清韵本事再大,出了海州,还有什么办法?只是可惜了海赣公司里的股份。想到这儿,他才恍然,沈浩这一步棋是一石二鸟,一来报复了文清韵,二来也除掉了自己,用心太过狠毒。这笔账,他会记在心里,来日方长!
这一天,对钟诚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漫长。他像一头误入陷阱的野兽,暴怒地捶打着四壁,却找不到一个出口。他现在最想见的是文清韵,他要听她亲口告诉自己真相,可是她没来。他一直在等,等到最后的信任被愤怒淹没,她还是没有出现。
入夜以后,两个狱警在门外冷漠地笑着,说:“行了,大少爷,闹够了就上路吧。”
他愣了,虽然他不懂上路的真正含义,但看起来绝不是“释放”。
“你们要干吗?你们放开我!”钟诚奋力挣扎,“你们不能这样,我还没有经过审讯,还没有判决!”
狱警不耐烦地用枪托制止了他,说:“放老实点,死到临头了还有这份闲心,不如想想有什么话让咱们弟兄给你带回去。”
“我要见顾法乾!我要上诉!”钟诚踢起一脚,正中其中一个狱警的下体。
“你他妈的!”狱警举起枪,“再动,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沈诚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太多不甘。活了十八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母,还没来得及问出缘由,就要到地下和他们相会。他终于沉默了,眼睛蒙上黑布,带上脚镣手铐,被人拉出门外。
当李庆阁的车驶进海州城警察局的高墙大院时,顾法乾已经让他的行刑队把枪口对准了钟诚。
顾法乾站在行刑队后面,面无表情地数着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钟诚闭上眼睛,心沉到潭底,没人知道这会儿他想了些什么,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和一个人的喊声:“住手!”
当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和顾法乾说着什么。因为距离较远,听不真切,只看见顾法乾恼火地摘下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陌生人突然掏出一把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于是有人跑过来,解开绳索,钟诚懵懂地走了几步,听见陌生人说:“还不快上车!”
车开了有一会儿,钟诚才从天上地下的茫然中逐渐清醒。他没死,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却逃出生天。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能动了,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连珠炮似的问:“你是谁?为什么救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庆阁全神贯注目视前方,声音略有些嘶哑:“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是受人之托。前面就是花果山,山上有个紫竹庵,有人在里面等你。有什么事,你问她就可以了。”
钟诚往山上走,这条路他很熟悉,小时候文清韵常带他来。想到这儿,他精神一振,难道是她在上头?他加快了脚步,一肚子疑问在嘴边等着,见了她,他要所有答案。可惜转过一个弯,他看见了另一个女人。
秀姑已经等了半宿,提心吊胆,见到钟诚,忙迎上来,急切地说:“二少爷,您平安就好。可吓死我了。”
钟诚淡淡地问:“我娘怎么不来?”
秀姑愣了一下:“她要来,临出门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医院打来的,说是老爷不行了。大奶奶就让我替她过来。二少爷,你没事吧?”
钟诚的语气缓和很多,嘴角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然我没法跟你爹交代……”秀姑说着,掉下眼泪,这些话她藏在肚子里十八年,今天终于可以说出口。
“你也认识我爹?”钟诚大感意外。
“何止认识,”秀姑看着夜色中峻峭的山峰,回忆年轻时的一幕幕,“你爹是我们的大当家……”有些事,不是想瞒就能瞒住的,就像他们到底选择了这个地方来揭破谜底。十几年过去了,好好的紫竹庵只剩下残垣断壁,和一丛一丛的荒草。她想也许这是命中注定,是时候把真相告诉他了……
钟诚听着,心随着过去的时光起起伏伏,脸上却越来越沉静,他好像看到了钟汉横刀跃马的样子,看见了文清株万般无奈的隐忍。现在他只想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个出卖了整个钟家寨,出卖了你爹的人,就是顾法乾!”
“她知道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