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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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文清韵停下脚步,剩下的就是男人的事,她要带着两个女儿走另一条路,适合女人走的路。她用同样慈爱的目光看着另一个女人,队伍中和男人一样拿着枪的魏若嫣。

“好孩子,跟我们一起走吧,咱们娘儿几个在一起过日子,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魏若嫣摇摇头:“阿姨,我爹死了。我要给我爹报仇。”

文清韵看了眼离开敌人视线就被捆成粽子样的小船津岛,这样还不算报仇吗?

“阿姨,一个小船津岛死了,还有十个二十个小船津岛会来,他们一样烧杀抢掠,这是场还没有分出胜负的战斗,不过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文清韵听不太懂这些话,但她明白,魏若嫣在拒绝。只好对自己的儿子嘱咐:“杰儿,好好照顾她,记住,她是个女孩儿。”

沈杰点点头:“娘,你要多保重。我会来看你的。”

文清韵点点头,目光转向一直背对着她站立的钟诚,从背影里都可以看到他的愤怒、仇恨和孤独,他盯着顾法乾,这一路,他们寸步不离。顾法乾的裤子早湿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结。这让他双腿打颤。

“诚儿,”文清韵轻轻叫,“娘不在身边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娘担心。”

钟诚的肩膀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似乎有些柔软。

“你们干的都是好事、大事,娘不拦着。”文清韵看着她的儿女们,“但要记着,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活下去就是胜利。”

刘长林一直保持着一种危机感,沈浩和伊本随时都会带人追来,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车轮轰鸣。

日本人追来了!

沈浩和伊本在他们撤离之后,用枪逼着一个人往外冲,炸弹没有爆,这本就是刘长林唬人的把戏。他们俩直奔驻屯军司令部,接通了调离至赣榆的长谷藤木的电话——他是距离海州最近的正规军,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只能求他了。长谷藤木在电话那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伊本只好答应着,一面羡慕听不懂多少日本话的沈浩。几个人一番商议后,决定由他带着一队人从海州往外追,长谷藤木带着另一队人从赣榆出来,前后夹击。

伊本正了正军帽,对沈浩说:“你,带着那些警察和警备军,出城去!”

沈浩傻眼了,他刚出虎口,可不想再进狼窝,陪着笑说:“伊本太君,我哪有那个本事啊,我就是一个做买卖的。您看还是您……”

伊本瞪起眼睛,他本是文职,从来没想过上战场,到了这会儿,只有找一个垫背的了:“沈浩君,难道你想违抗命令?”

沈浩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带着顾法乾的警察部队,给伊本当了探先锋和替身。

这边刘长林分析判断,当机立断:“分散队伍,上山!”

钟诚问:“不等团座了?这些人怎么办?”这些人里有日本人,还有不少参加宴会的铁杆汉奸。

“就地处决!”刘长林话音刚落,严伯海声嘶力竭地喊,“沈夫人,饶命啊。沈夫人,您救救我……”小邱一枪托砸过去,严伯海昏倒了。“我怕他把鬼子引来。”小邱有些羞赧,像做了什么错事。钟诚拍了拍他肩膀。顾法乾本也想求饶,见状学乖,紧紧闭着嘴巴。

就在这时,沈浩赶到了,他不想和这帮人硬碰硬,可手下的警察不争气,这帮人平时耀武扬威行,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筛糠,不知道哪个手哆嗦,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让刘长林一伙紧张,更让沈浩崩溃。好在还有那些日本兵,见同伙放了枪,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打了起来。

第一排子弹飞过来的时候,有两个人影一起扑向文清韵,将她压在身子底下,姿态看起来愚蠢可笑。沈杰吐了一口灰尘,说:“知道你过来,我就不过来了。”

钟诚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正色道:“把她们带到林子里去。”

沈杰愣了一下,马上照办。文清韵拒绝了:“等等,让我们先把一件事了结了。诚儿,你把顾法乾带过来……”

顾法乾整个人缩成一团,拼死了磕头:“沈大奶奶,您饶我一命,您是活菩萨,胜造七级浮屠啊。”

文清韵的声音在枪火声中依然清楚:“顾法乾,当初你害死钟家寨几十口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饶他们一命?诚儿,他就是害死你爹的凶手,是他把你爹出卖了,也是他放火杀人,我给过他机会,没想到他不依不饶,连你也想害。还有小多子,也受伤送了命!这些年,他害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你要给你爹娘报仇,现在就是时候!”

钟诚什么都没有说,慢慢拔出枪,对着顾法乾那颗颤抖的头颅。

“大奶奶,我猪狗不如,您高抬贵手,我保证,我保证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枪响了,缠绕了几十年的恩怨,一笔勾销。钟诚跪在地上,对着花果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

刘长林正在组织人进行还击,好在沈浩他们的火力并不算强,也没有玉碎冲锋的意思。几排枪打得更像应付差事,让小船津岛破口大骂,情急了的人喜欢说母语,刘长林只听懂几个断断续续的“八嘎”。

钟诚凑过来:“小股队伍,从海州城里追出来的。”

刘长林点点头:“打他一下子,告诉你的人,别恋战。”

这小股在沈浩指挥下临时拼凑起来的皇军和警察根本不是刘长林等人的对手,一个回合就已经各自找地儿藏身潜伏,没有还击的力量了。沈浩气急败坏地踢着一个警察的屁股,心里骂的是长谷藤木,他奶奶的日本人也不团结,也会见死不救,该着让人家抓!其实他真是冤枉长谷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却在半路上撞见了方世骥,两下交上火,脱不开身。沈浩骂够了,知道这会儿不是对日本人表忠心的时候,又一次上演金蝉脱壳的戏码,带着身边几个警察悄悄往回溜。皇军比较死心眼,没得到撤退的命令,还在就地还击,正好给他们打了掩护。等他们走了两里地的时候,枪声停了,看来皇军玉碎了。沈浩叹了口气,回头看着身后歪歪斜斜的几个人,瞪着眼骂:“快走啊,站在这儿等死呢?”说完他再没有什么犹豫,在夜色的掩护下狂奔。他知道这辈子,他和沈家是恩断义绝,总会有一天,他们兄弟刀兵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分钟后,又有几声枪响。小船津岛和严伯海被处决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恶贯满盈的日本侵略者,一个是不知廉耻出卖国家的汉奸,人们宣判了他们的死刑。

海州城回不去了,文清韵带着一家人住进了紫竹庵。慈宁师父已经圆寂,剩下的尼姑们跑的跑躲的躲。战火硝烟,佛门也保不住清净,她们或还俗,或躲进更深的山里隐居,紫竹庵便荒废下来,不过房子都还在,房后还有一块现成的菜地,最重要的是,这里在钟诚带领的三营驻扎的十八盘之下,东面是沈杰和刘长林游击队的活动区,可以提供足够的保护。沈浩几次撺掇长谷藤木出城围剿,都一无所获。后来也是他建议,在山脚下盖了一所炮楼,时刻监视上面的行动,封锁文清韵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还可以时不时进行炮火侵扰,起到一种震慑作用。原本居住在山脚下的老百姓也被他们强迫迁移,切断上面人的给养和补充。用沈浩的话说,困也要把他们困死,困不死也要把他们饿死。

文清韵穿着一身土布衣裳,端着一个柳条筐,在院子里碎石垒砌的鸡窝前头“咯咯咯”地喂鸡,斑白的头发在脑后攒成一个大发髻,利落干净。她一手拉开鸡窝栅栏,一手伸到鸡窝里,摸出两个热乎乎的鸡蛋,花母鸡挪动肥胖的身子,在她眼前一扭一晃地显摆。文清韵笑了:“知道你有功,这小米就是给你预备的,它们都没有。”

这一年文清韵已经五十八岁,几年的山居生活,清苦是清苦了些,倒把人锻炼得更加精干,和以往不同的精干。曾经习惯扒拉算盘的手,现在剁鸡食、补衣裳、拾掇菜园,样样拿手。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下的苦。还有一句,她说给沈杰和钟诚听,人的苦难是会有尽头的,所以她相信日本鬼子长不了。

沈萱带着沈芷在东屋,小猴送下来一大堆需要缝补的衣服。他姓侯,现在是连长了,却还没改脱身上的孩子气,特别是见了女人,总有些顽皮和羞涩,吐着舌头说:“两位小姐,没办法啊,当兵的笨手笨脚,又要麻烦你们了。”沈芷笑着说:“麻烦了六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总不能让你们光着屁股打仗吧?何况山里还有些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你们没关系,人家才尴尬呢。”小猴脸烧得通红,他还不习惯从女人嘴里听到“屁股”两个字,特别是从沈芷嘴里说出来,像个小抓手似的,在他心上挠了好几下。沈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明白了几分。有意想出去的时候,文清韵掀开门帘进来了。

“侯连长,回去的时候,把那篮子鸡蛋带上,一半给钟诚,一半交给他二叔。”文清韵叹口气,沈孝端六年前和方世骥一见如故,跟着去了锦屏山做军医,一把年纪,过着枪林弹雨的日子,不能不挂心。

“是。”小猴立正,表情严肃认真。

沈芷站起来:“娘,让我去吧。省得还没到十八盘,他就把鸡蛋打碎了。”

文清韵假意板起脸:“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又想偷跑去练打枪,对不对?”

“娘,什么都瞒不住你。”沈芷扮了个鬼脸,“你就让我去吧,我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还不行吗?”

“我要说不行,你在家不得闹死?”文清韵叹口气,“去吧去吧,当初我真是生错了,你怎么能是个女孩,应该是个小子才对。”

沈芷就等这句话,抓起篮子往外跑,边跑边嚷:“小猴,快点!”

两人一阵风似的出去,文清韵走到床边,抓起一件衣裳,看着上面细细密密的针脚,叹了口气:“萱儿,委屈你了。”

沈萱摇头:“娘,别这么说。我现在挺好的,跟娘在一起,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