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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寸断柔肠

后半夜,银川的大雨下成了暴雨,雨声很大,雨点儿被大风刮进卧室的窗户缝,溅了一些在腿上,惊醒。赶紧起来关窗户,发现窗帘已经湿了半截。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思绪也跟着纷乱。注定没有睡觉的福分,索性起来看书。

最近手边一直在看的是本旧书,冯秋子的《寸断柔肠》(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仔细看这本书的版权页,首印只有2000册。

2004年石舒清曾借给我一批书,看完先还过一部分,还有一些一直没机会还,或者说没舍得还的,都静静地躺在我的床头、案头。这些书里最喜欢的散文集有两本,一本是叶兆言的《杂花生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另一本就是冯秋子的《寸断柔肠》。

翻开扉页,上面记载着书的来历:六次作代会期间秋子先生赠我此书,并相谈至于深夜,历久难忘,青以纪念——石舒清识。每每看到此页,心中就生出十二分的愧疚,随后又说服自己,实在也是借书和读书的人都忙到没空,一年也见不上几面,联系全靠手机网络。希望今天留下关于《寸断柔肠》的些许文字记忆后,我能无牵无挂地把她寄还。

《寸断柔肠》收录冯秋子29篇散文,分成“寸断柔肠”“婴儿诞生”“恋爱的水罐”“新世纪的疼痛”四辑。第一辑的记忆在草原,冯秋子的家乡。其他三辑的记忆在冯秋子生活的城市或城市与乡村间。从《鬼故事》到《寸断柔肠》,从《没有土地的村庄》到《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个生在低标准时代的女作家的真实坦诚让我惊讶。相较她的作家身份,她可能更认同她作为编辑、草原女儿、母亲、朋友、舞蹈者的身份,或者说是作为一个普通知识女性的身份,有自信有成功,有怯懦有无奈。正如她在后记中所说,“我要求自己:做能够做的事。事情再小,都是自己能够做、喜欢做的。活着就是有具体的劳动印证着你的心和行动。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这么干下去”。

秋子说是“想法”异化了写作的人,“而这想法可怜的只属于他自己”。她不想“那样”生活,她也永远不把自己当成谁。写作者有了这样的心境,尤其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写作者,能在写作的理智上更清醒地看待自己的生存状态,在我看来实在是稀有了。

《婴儿诞生》里,秋子说起她唱歌的事,在她作为音乐人的丈夫赵小源的面前,她是自卑的有心理障碍的,她想唱但唱不出来。后来,她在一位作家朋友面前放开禁锢已久的喉咙,唱崔健的《一无所有》,唱罗大佑的《未来的主人翁》。作家朋友等她唱完又看了她很久,说,“我明白了,你是喜欢有内容的歌曲”。他说他喜欢赤足走在田埂上,踩得泥巴噼啪噼啪响。朋友的话让秋子明白,她那时的境界,比没有内容的人高,又比超越了内容的人低。秋子在那一刻试着面对自己。在读过秋子的散文后,我也意识到面对真实的自己是多么不易。

我们这些自以为很有文化的人啊,算得了什么呢?!连自己的卑微渺小都不肯承认,又怎么接受在这个世上辉煌终将化为乌有的结果。秋子守着天真和早已褪去“天真”的赵小源生活在一起,她的苦难在于她无法证明天真亦或世故、辉煌亦或完结之间,悟透与悟不透的尺度。悟透又如何,悟不透又如何。她需要死不回头的辉煌来带走她内心的柔弱、悲壮,但她发现自己再也辉煌不起来,“那些个从高处掉下来的梦,也许做得太多,它把我的勇敢、自信冲刷得所剩无几”。

秋子冷静地让人战栗,有知觉的日子谁都不好过。

没有什么算得上真正的辉煌,一切要被永远从容的时间了结。“不在平庸中爆发,就在平庸中死去。”秋子用她最后一点力气篡改了这句话。

秋子没有爆发,也没有死去,她表面平和地生活,在“没有土地的村庄”。

秋子的童年生活在风吹草低的草原,成年后的她生活在草丛般杂乱却不见天日的都市丛林里,草原也在野蛮的人为破坏中丢失了。她是丢失草地的蒙古人。

蒙古人天性中就有对生命的敬畏、对生活的热爱。虽然很小的时候,秋子在家乡就被老乡说笑,“这娃娃人不大心还挺重的,麻烦个甚,日子还没开始哩……大人都要像你那样,日子可咋活呀”。她的内心活得是很苦,在北京暗无天日的筒子楼,在没有人情味的妇产医院,在现代舞的舞台上……秋子说她牢牢记住了德国现代舞大师皮娜·鲍希的一句话: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她是有着悲悯之心、内心孤独无助的写作者,在她看来,做编辑、写作、拍纪录片、跳现代舞,是她一辈子要做的几件事。这几件事,是她热爱的。“但跳舞,确实是因为我悲伤。”

在我们忘却悲伤,津津有味地欣赏央视舞蹈大赛里那些看得见肢体看不见灵魂的眼花缭乱时,我想起秋子的话来。于是,找来看过没舍得还的《寸断柔肠》,放在床头不停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谁,做自己能够做的事。

2007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