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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吃饭事大

为了赶工攒书,在家一宅几天。冰箱空了,应急的康师傅和速冻水饺也将告罄。弹将尽粮将绝,肚里的咕噜声在空寂的厨房里回响,那是久违的饥饿的感觉。

饱暖之际想不起曾经的空乏难耐,只有饥饿才能勾起关于饥饿的记忆。那些记忆似乎很遥远,想起来,便记下。这年头没有白纸黑字,人是不肯长记性的。

上世纪80年代初的银川,街上还常见逃荒的人,有河南、安徽来的外乡人,也有本地人。他们背着米袋走街串户,战战兢兢地掀起各家的棉门帘轻轻拍打。逃荒的外乡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些,见主人家开门就好人啊谢谢啊地说上一套。本地人嘴笨脸皮薄,说几声“散个乜贴”便没了动静。遇上逃荒人上门,我和表妹总是怯生生地闪到一旁,看姥姥去装米的冬箱里舀米,不过一小碗,倒在逃荒人的破口袋里。若是抱着娃的女人,姥姥还会给上一碗水或半个馍。逃荒人似乎都穿着烂棉袄,袖口也总耷拉着些黑乎乎的烂棉絮,现在想想,那是因为上门要粮食的人多是在冬春时节里出来的,那光景农村正青黄不接。偶尔也有条件好的人家会拿出旧衣服散给破皮烂袄衣不蔽体者,有时甚至只是一双摞着补丁的袜子,都会感动的逃荒人谢声连连。

其实,我们自己的生活也只是温饱。为买块豆腐姥姥起早贪黑地去排队。为给家人改善生活,父亲每回出差都大包小包地往银川扛东西。一到月底,母亲就必须算计所剩不多的工资过日子。但比起逃荒人,甚至比起那些兄弟姊妹众多的邻居、朋友,我们的生活真是强了许多。

到我上学的年龄,要粮要饭的逃荒人不多了,街上多了另一种人,他们伸出手来向路人要钱。有一种要钱的人很受大人小孩欢迎——耍猴人。夏天的新华饭店门前,锣鼓点儿一响,三街五巷的人就都聚拢来,大部分猴子会杂耍,骑车倒立敬礼立正,这些本事顶多要些分分钱。有的猴子机灵,会换戏服戴面具,“教你戴上你戴上,包拯帽子带头上,推开柜子打开箱,你把文正装一装”,跟着耍猴人的戏文,猴子就扮上相应的扮相,作揖鞠躬,人模猴样。遇到这样的猴戏,围观的人不会吝啬身上的毛毛钱。后来看马宏杰《耍猴人江湖行》才知道,在河南新野这个猴戏之乡,如今仅有一只二十来岁的老猴能穿戏服戴面具表演了。社会发展,城市越来越只是城里人的城市,猴戏和耍猴人的辉煌年代过去了。

刚上小学时,银川新华街上的副食店里出了两种上海产的神奇零食,一种是包着红色亮光纸的威化巧克力,三毛五一块;一种是包着红白相间蜡纸的长条泡泡糖,一毛一个,有时卖一毛五一个。那会儿一斤酱油一毛二,一斤醋才八分钱。威化和泡泡糖作为奢侈品,和水果罐头一样,都是在感冒发烧时才有的慰问品。有一回,不知是父亲的哪位朋友来访,竟然送来一整盒威化巧克力,让我和哥的心中都漾起无比的幸福。幸福多到家里装不下时,就拿着威化站在市委家属院里吃,一院儿孩子的眼睛都直了。有个男孩不停追问我吃的是什么,我不睬他,沉浸在苦苦甜甜的幸福中。忽然,他冲上来,我以为威化要被抢走了,可是没有,他只是抱着我沾满巧克力浆的脸舔了起来。后来,一部少儿故事片里也出现了这一幕,我忐忑了很久,以为自己的糗事拍电视的人都知道。

泡泡糖比较普及,大家的吃法是循环利用,一块糖嚼到无味也不扔,吐出来暂时放在床头桌边,也不用纸包,就那么一坨地放着,等想起来再放进嘴巴里嚼啊嚼,吹啊吹。有时放在床头木栏杆上的泡泡糖都变成了灰色,也舍不得扔。

那时的饥饿带着馋气多是冲着刚刚时兴的零食去的。

记得第一次吃方便面,好像是叫北京方便面,真是好吃,我和哥都恨不得以之为生。哪儿会想到若干年后,最不待见又不得不一再下咽的就是方便面。

中学时代,学校离家远多了,肠胃却总是提前进入半饥饿状态。看见中午回不了家的同学或带饭或在饭馆吃面,就心生羡慕。学着带过一两回饭,铝饭盒上贴上白胶布写上名字,和同学们的饭盒一起摞在门房的铁炉子上,中午取回教室吃,半凉半温,吃得胃里翻腾,吃完只能趴在课桌上眯一会儿。外面的拉面、凉皮吃过几回也没了兴趣。还是家里的饭吃得舒坦。那会儿银川有种地产奶粉,北塔牌,红白两色相间的塑料袋装着。很多人都喜欢干吃,奶味重,入口即化,饿的时候吃尤觉香甜。

大学时代在北京,饿着是常事,有时是因为食堂的饭难吃,有时只不过是为了省下一本书钱。真正刻骨铭心的饥饿是在入学后的军训期间。我们被封闭在河北定兴38军的大院里实行军事化管理,休想出门打个牙祭。可是一个月的军训,我们的人均伙食费才70元,即使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也只够十七八岁的姑娘小伙儿们吃一周。部队紧着这点钱给我们做饭,居然也能做到一桌八人四菜一汤,只是菜里总是没肉也没油。好在米饭馒头管够。没训几天男生就开始偷馒头了,后来女生也学会边吃边往袖管里塞馒头。一两一个的小馒头,一只袖管能塞下六个。晚上肚里隆隆作响时,拿出来撒上白糖干嚼,倒也美味。返校后,看着我们个个黑瘦,师哥师姐们觉得奇怪,声称他们在38军军训时早上是有鸡蛋的。没过几年,母校当年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在别的任上栽了,牵出一堆问题来,据说就有贪污挪用学生军训款这么微不足道的一项罪名。

工作以后,生活只能用饱暖思淫欲来形容,上顿接下顿,一顿又一顿,吃到食之无味,吃到脑满肠肥。眼里再没个稀罕物,脑子里也不再惦记个啥。要不是接连几天废寝忘食地工作,食神经还会一直麻痹着。

吃了太多方便食品,未来的肉身也许会在防腐剂的呵护下不朽。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楼下工地开饭了,工人们一人一盆,照例是红油辣子拌面,一瓢醋手手传递,浇上,拌开,然后找一处阴凉蹲下,吸溜,很香的样子。有盘咸韭菜就更美了,不知他们咋想……

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