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他曾问她，嫁给自己有没有后悔过，那时她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到如今这个答案也依然不会改变，她认定了他，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要她丢下他独自躲避灾难，那当真是比死亡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带上我一起吧，谙影，我绝不拖累你。”
谙影幽黑的眼底泛起水一样的涟漪，他凝视着面前这位陪自己一路走来的女人，心中百般感触复杂交集。
“你真的决定了？”
霏芜点头。
“那么……”他轻柔摩挲着她如缎的长发，低低自语，“就和我一起去吧。”
“好。”霏芜不知哪来的勇气，在他唇上落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她极少如此主动。
谙影没有生气，也并没有推开她，他闭上眼睛，将她搂紧。
月色如水，在他们身上洒下无尽流光。
郡丰五年一月，霆闪大军合为一路，逼近帝都麒麟城。
谙影布下的阵法已岌岌可危。
在这之前，聆神组的主要力量已经全部撤回帝都严阵以待，虽然每个人都清楚，这些只是表面文章，不过是为了给高居宝座的皇帝一颗定心丸罢了。
坼曦帝国的命运，事实上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苌汐花费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劝服艾舒，最后几乎动用了武力威胁。
“你无需有所顾虑，我保证马上就可以让你和你的臣民过上太平日子了。”她如是说，“而且，那时你也不必担心会再见到我。”
“你果真能够替我拯救帝国吗？”
“莫非我不出手，你就能想到其他办法吗？”
“……”
“坦白而言，你现在除了信任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你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在将帝国推向未知的深渊！”
“如果我愿意，完全能放任灾难继续下去，那样坼曦会毁灭得更快，你要不要试试？”
“……你敢威胁一国之主？”
“被霆闪占领之后，你会成功地变为亡国之主。”
“……”
“怎么，还不同意配合我吗？”
“……”
“再重复最后一次，我会保证坼曦帝国的安全，并承诺让这里永不遭受外来特殊能力者的侵犯，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你配合的基础上，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艾舒终于无奈妥协，不顾满朝重臣的反对，将王印交到了苌汐的手上。而那些统率皇城武士的将领们，试图阻挠者，均被玖夜、川凌和三百位五行者强行镇压。
苌汐连夜以坼曦帝国皇帝的名义，向苍狼下了战书。
只有十二个字。
三日之后，麒麟城外，履行天道。
霆闪军营。
祭音坐在桌前，脸色沉郁地看着那页战书，薄薄纸张在修长的指间翻转，而后他召唤风刃，将它撕得粉碎。
“水静苌汐说了什么？”
他回头，看见苍狼幻化而成的虚影正悬浮在半空中。
“三日之后，麒麟城外决战，她说要履行天道。”
苍狼发出轻蔑而戏谑的笑声：“天道？在如今的大陆，我就是天道，她要怎么抗衡？”
“是，她的确无法抗衡。”祭音垂眸，将一丝黯然神色留在眼底，“但我太了解苌汐，即使毫无胜算，她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背水一战。”
“呵呵，你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固执的女人，爱得连原来的自己都放弃了？”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结果么。”
“这样的女人留着做什么，何况她心里还有聆神组那个天才剑客。”
“够了。”祭音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忘了，上次你已经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违反了什么？噢，你是说我差点杀她那一回吗？”苍狼故作惊讶，“可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祭音冷哼：“那日若不是暮龙栀黎豁出性命救她，苌汐必死无疑。”
“即使如此，那也是她自己找死。”
“我不允许。”
“那可由不得你。”苍狼虚影周边的光芒倏地大亮，仿佛有无形的锁链将祭音牢牢捆缚起来，“云滦祭音，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祭音弯刀一凛，反手割断锁链，飞身跃起斩向苍狼头顶。
苍狼低低笑了一声，迅捷地避开，而后影像模糊的利爪蓦然闪电般穿过祭音的腹部，带起一片血雾。
祭音踉跄后退，跪倒在地。
“不自量力。”苍狼的声音枯涩嘶哑，却缥缈地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不要再费力反抗了。”
“是，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町悬的下场我也看到了，谁能保证我将来帮你平定了坼曦之后，不会步他的后尘呢？”
“你拥有如此优秀的潜质，本来可以成就一番气候，却偏偏被儿女情长蒙蔽了灵魂，事到如今仍旧不肯醒悟。”
“你纵使修炼了几百年，也不过就是一只借月成精的狼，既不懂情之所起，又有何资格教训我？”祭音擦拭着唇边血迹，恨恨不已，“更何况，若不是为了夺回苌汐，我又何必出现在这里，任你摆布？”
“话虽如此，她却已然恨你入骨。”
祭音手指慢慢攥紧，一言不发。
“怎么，我说错了吗？”
依旧沉默。
“云滦祭音，往昔往矣，现在你心魔已成，想回头早就难上加难，你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不错，她确实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半晌，祭音如梦初醒地长长叹息，眼神复又一分一分重归凌厉，“但是我不在乎，只要她能回来。”
“哦？然后再次抹去她的记忆吗？”
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祭音似笑非笑地低头，墨色长发尽数垂下，掩盖了他在瞬间苍白下去的面容。
或许应该承认，这是他永远都无法释怀的痛处，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苌汐当初义无反顾地抽身离开，再也不给他挽回的机会。
倘若……他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机会呢？亦或是，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
不是都已经不在乎了么？他因她而心狠，因她而入魔，到现在，连退路也没有留下，又还在迟疑些什么呢？
她曾说过：你我夫妻情意，就此断绝。
彼时漠然凛冽的目光迎着夜风纷飞成细碎的光芒，彼此相望，却隔着再也到达不了的遥远云端。
苌汐，但愿这最后一役，你我可以算清所有恩怨。
三日之后，一月初七，麒麟城下起了久违的大雪。
苍狼和祭音如约而至，只带来了霆闪帝国所有战力可观的五行者。
这样的做法自然也得到了霆闪皇帝的认可，毕竟战争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凭借人数多少决定胜负的时候了。
何况，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失败的可能。
苌汐和雪澈在城墙上并肩而立，白衣红影，恍若一对璧人，在他们身后，是玖夜、花景、谙影和菲芜四人。海程安受苌汐所托，率领着三百位五行者守在城门外，严阵以待。
“希望这一次的结果，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苌汐转过头，朝众人浅浅微笑，“拜托大家了。”
“我会尽全力拖住苍狼和祭音，你放心。”谙影从容淡定地注视着苌汐，黑眸清冷如昔，波澜不惊，“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吧。”
然而只有霏芜知道，他与自己交握的手指早已一片冰凉，他内心的疼痛，恐怕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
苌汐不曾告诉谙影，她到底要如何应对苍狼的强横实力，但是血脉相连，身为哥哥的他怎么会预感不到。换作从前，他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苌汐，哪怕毁掉坼曦帝国也毫不在意，但是这一次，他最终也没有出言阻拦。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隐俟谙影了。
他学会了尊重妹妹所有的做法，包括生与死的决定，即使这过程痛彻心扉。
“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可能为你争取时间。”玖夜沉着道，“苌汐，无论成败，我都要替聆神组谢谢你。”
“副长言重了。”尽管玖夜已是聆神总长，可苌汐依旧习惯这样称呼他，“请相信，这一战绝不会失败。”说完，她转而看向身边的雪澈。
雪澈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望着远处，此时终于低下头与她对视，半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语气平静。
“可以开始了。”
再不需要更多言语。
花景手中的传令烟花在麒麟城上空傲然绽放。
海程安收到消息，在第一时间组织三百武士祭起五行剑阵……他也已经从苌汐处习得了此阵法的要义。
五芒星燃起的光芒比任何一次都要耀眼，巨剑图腾带着不可摧毁的气势压向霆闪一边。与此同时，雪澈谙影已然如离弦之箭跃下城墙，迎上了发动攻击的苍狼和祭音。玖夜和霏芜紧随其后，配合应战。
大雪一阵紧似一阵。
风、水、火、土、木五行能量就在这漫天风雪中，幻化出万道异彩流光，带来华丽到极致的残酷画面，直至模糊观者视线。
花景帮不上忙，此时也看不情战斗的具体状况，只能求助般望向苌汐。然而后者只是安静地阖着眼睛，双手合印，通过驭灵者的意念锁定战局，秀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犹豫片刻，低声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许久没听到回答。
“……苌汐？”
束发的海棠银簪蓦然轻颤，自发间落入掌心，苌汐低头划破手腕，将它覆上伤口。银白的簪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不断吸收她的血液，且逐渐转为殷红颜色。
苌汐抬眸注视花景，眼底光影重重叠叠寂静明灭，恍然带着难以言喻的忧伤，令人心底微凉。
“你只需要将副长平安带回，并从此助他恢复聆神组。”
“可是……”
“没有可是，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足够了。”苌汐回身，将吸血后的海棠银簪远远甩向战场上空，“夫人，就此别过。”
绯色身影在雪中一掠而过，轻盈地消失在花景的视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