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章,他讲到“无为”:为无为者,直是戒其人君无为兵战之事也。在第八章,他讲到“不争”:无为者,戢兵之源;不争者,息战之本。夫一家不争,即斗讼息矣;一国不争,即战阵息矣。天下不争,则征伐息矣。老子主张无为、不争,作为一种哲学主张,自然包括治国方针;作为治国方针,当然包括如何对待战争。国内政治都主张无为,人与人之间尚主张不争,当然不会主张用兵。因此,说老子主张反对战争,并不错误。如果说哲学的任务在于从个别上升到一般,王真则是要从一般回到个别。从王真的注释中,我们看到的不是老子的一般哲学主张,而是王真对当时现实迫切关心的心情。王真描述了战争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把战争说成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天下之害,莫大于用兵”(《道德经论兵要义疏》卷三);列举一系列历史事件,说明依仗军事力量的强大并不能保证胜利,相反,倒足以导致失败。他认为,战争的根源,是君主们不能安静无为,而喜好争夺和享乐。他希望,君主们能在“克己复礼”的原则之下,保持社会的安定:若夫人君克己复礼,使天下归仁,既得亿兆欢心,蛮夷稽颡,自然干戈止息,宗庙安宁。(《道德经论兵要义疏》)所谓克己复礼,就是要人们在仁义的原则下和平相处。和以往儒者注释《老子》一样,王真也是把老子的哲学主张说成是达到儒教目的的手段。从李约开始到陆希声为止,他们所理解的道教和儒教一样,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宗教,所不同的,仅仅是治国之术有别,或者所强调的方面有异。2在修身治国原则之下重提神仙长生——杜光庭的《道德真经广圣义》李约、王真、陆希声都不是道士,而是儒者。陆希声更是出身于儒者世家,本人做到宰相,是儒者的代表和优秀分子。他们都力图把老子哲学作为儒教治国之道的补充,也力图把道教纳入国家统治体系,成为儒教的助手。但是从汉末以来,道教已经把长生神仙作了自己的主要目的,而且正是依赖于此,才保持了它自身独立的特点。假如把道教的任务仅仅限于治国修身,势必有一天会使道教消融于儒教之中。为了保持自身的独立,唐末杜光庭重提神仙长生说。杜光庭的著作丰富,其《道德真经广圣义》(《广圣义》)可以看作他的核心著作。所谓“广圣义”,就是发挥唐玄宗《老子》注疏的意思。在儒教中,皇帝是当然的圣人;道教自觉向治国之道靠拢,也就自然接受了儒教的教义,承认皇帝是当然的圣人。这个名称还表明,无论我们今天如何看待唐玄宗的《老子》注疏,在唐代,它确实是道教的经典性著作,影响过一代道教的思想面貌。《广圣义》首先讨论了有关太上老君自身的问题,这是道教的至上神观念,在有些宗教中称为“上帝观”,即讨论上帝的形象、性质、作用、名号等问题。
在有关至上神观念的讨论中,展示他们对世界生成、精神与物质关系等问题的看法。在序言中,杜光庭说:“太上老君,降迹行教,远近有四。”第一是名号:太上老君“历劫禀形,随方演化,即千二百号,百八十名,散在诸经,可得征验矣”。依照此说,则老君是个法身,它随不同的时间、地点,化为不同的形象,所以有一千多个称号。这是老君“降迹行教”最远的情况。稍近一些,是在我们这一劫中:“其二此劫开皇之始,运道之功,孕育乾坤,胞胎日月,为造化之本,为天地之根,播气分光,生成品汇。自五大之首,逮殷周之前,为帝王师,代代应见……”依我们今天的视角,这里说明了老君的两个身份:一是天地的创造者,二是帝王之师。第三、第四两条,说的是更近的情况,即老君于商代降生于亳州,即当时真源县九龙井太清宫。后来把《道德经》传授给尹喜。再后,“将化流沙”,和尹喜相会于西蜀青羊之肆等。老君之道,乃是天地间一切事物的本质和灵魂:道者万物之宗元,天得以清,地得以宁,物得以生,神得以灵。海岳得之以安镇,王侯得之以太平,道士得之以神仙,枯骨得之以发荣也。(《广圣义》卷二)老君,就是道的化身。他不仅创造了天地,还是天地间一切事物、包括鬼神的主宰:太上老君乃阴阳之主首,万神之常君,元气之父母,天地之本根。(《广圣义》卷二)道,是可以得到的。为了使人得道,老君教人修道:老君教人修道,内外俱修。既炼金丹,又习真气。(《广圣义》卷二)并且认为,当时亳州的太清宫,就是老君“习气”的地方。杜光庭的说法是个标志,标志着在道教把自己的目标定在治国、修身之后,又重新承认了炼丹术和服气术也是自己的基本内容。并且把这两种长生术和老子学说放在一起,都说成是太上老君的教义。世人依此修炼,就可以得道成仙:世人修行,自凡而得道,自道而得仙,自仙而得真,自真而得圣。圣之极位,升为太上。(《广圣义》卷二)这是唐末道教的成仙说,它需要一定的阶段,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杜光庭当时,佛教禅宗已经是派别林立,他们讨论的是,如何顿悟即心即佛的道理,而道教还不愿给人们一个迅速成仙的途径,在这个问题上,它落后于佛教一个节拍。讲完了太上老君,杜光庭开始讲《道德经》。他认为:“《道德》尊经,包含众义,指归意趣,随有君宗。”也就是说,《道德经》包含了众多的内容和宗旨。由于注者不同,他们从中发现的内容也不同。杜光庭认为,河上公、严遵所讲的,是“理国之道”;孙登、顾欢所讲的,是“理身之道”;鸠摩罗什、佛图澄、梁武帝等人所讲的,是“事理因果之道”;孟智周、刘进喜、成玄英、李荣等所讲的是“重玄之道”。而何晏、王弼等所讲的,是“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
杜光庭不认为讲事理因果违背了老子的意思,而认为那也是《道德经》的基本内容之一。讲什么道,只是诸家侧重的不同方面。此外,诸位注家还都有一个立论的基础,杜光庭称之为“立宗”。立宗有四种不同:又诸家禀学,立宗不同。严君平以虚玄为宗,顾欢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臧玄静以道德为宗,梁武帝以非有非无为宗,孙登以重玄为宗。宗旨之中,孙氏为妙矣。他最推崇的,是孙登的“重玄为宗”。孙登的著作,今天已不可见。杜氏刚讲过孙明理身之道,而成玄英等是明重玄之道,这里又说孙以重玄为宗。为何如此矛盾,而重玄又是什么意思?今天的研究者往往抓住一个片面,自以为求得了定解。而对于我们来说,这个问题还是暂时搁置为宜。我们由此所知道的是,杜光庭如同佛教的判教一样,要将以前所有的《老子》注释加以清理,并以此来显示老子思想的博大精深。杜光庭认为,《道德经》的宗旨和基本内容是:又此经以自然为体,道德为用。修之者,于国则无为无事,自致太平;于身则抱一守中,自登道果。得之者,排空驾景,久视长生。(《广圣义》卷五)这种简明扼要的叙述,把老子哲学(“自然为体”)及其应用(“道德为用”)结合起来,在应用中又把治国、修身和长生汇为一股。从卷六开始,杜光庭逐字逐句地解释《老子》本义,发挥唐玄宗的意思。他首先讲述和用的关系:可道、可名者,明体用也。义云:体用者,相资之义也。体无常体,用无常用。无用则体不彰,无体则用不立。那么,在自然和道德之间,就是这种体与用的关系。自然,就体现于道德之中,而通过道德,自然也才能表现出来。与体用有关的是本和迹的关系:本迹者,相生之义也。有本则迹生,因迹以见本;无本则迹不可显,无迹则本不可求。迹随事而立,以为本迹。本者根也,迹者末也。(《广圣义》卷六)本,就是道;迹,就是万事万物。本是根,也就是道为根。迹者末,也就是道生万物万事。所以本和迹才是相生的意义。在这些问题上,杜光庭没有提供更多的思想。用的主要表现,就是治国和修身。唐玄宗的《老子》注、疏认为治国要清静无为,修身应不求非分。不求非分,天下就可以安宁,其立足点,仍然是治国。自称“广圣义”的杜光庭,并没有忠实于唐玄宗的意思,在治国和修身二者之间,他把修身放在了第一位。他认为:“知理身则知理国”,“未闻身理而国不理者”(《广圣义》卷八)。他把圣人分为五等:第一等是“得道之圣”,如太上老君;第二等是“有天下之位兼得仙之圣”,如伏羲、黄帝;第三等是“有天下之位而无得仙之圣”,如禹汤文武;至于周孔,不过是第四等的“博赡之圣”(《广圣义》卷七)。在杜光庭的心目中,得道,在得天下之上。唐玄宗采佛说,认为“身为虚幻,本无真实”(唐玄宗《道德真经注》第十三章),所以只主张“了性修心”。在这个问题上,杜光庭也没有忠实于唐玄宗的意思,他认为,老子说的“无身”,不过是修道之士“能忘其身”(《广圣义》卷十三)罢了。因此,炼形是重要的:世人修道,当外固其形,……内存其神。(《广圣义》卷十一)只有神形俱全,才可以得道:神形俱全,可以得道。形无神游,道何求哉。(《广圣义》卷三十二)炼形的方法很多,他推崇的是服气。他说“食气则与天为徒,久而不已,可以长生”,说“老君令人养神宝形,绝谷食气,为不死之道”(《广圣义》卷九)。
虽然他把金丹术作为老君修炼的方式之一,但是他实际上又排斥炼丹。他认为“饵金石”属于老子批评的“奉养之厚”,这样,“本欲长生,反之速死”(《广圣义》卷四十八)。杜光庭对炼丹术的排斥,当是对唐代后期炼丹术不断伤害人命的直接反应。杜光庭认为,修炼的最高境界,是“炼形成气”,“炼气成神”,成为真人、圣人。而真人、圣人,则“永超数运,无复变迁”(《广圣义》卷四十九)。所谓“永超数运”,就是永远超越有限的(数)万物运行(运)的法则。因为万物的正常运动,是有生有死,如同一年有春夏秋冬。修炼成仙以后,就永远脱离了这种自然的运动法则,成为不生不死的存在物,即“无复变迁”。这里的叙述,颇有佛教超越轮回、成不退转行的味道。不过杜光庭认为,要达到永超数运的境界,不能仅仅依靠炼形的手段。因此,“内视养神,吐纳炼藏,服饵导引,熊经鸟伸”等,不过只是“修道之初门”(《广圣义》卷三十六)。在修炼问题上,他把进行修炼的士人分为六等,其最上一等是“为道之士”。为道之士,能“不刻意而高”,“不导引而寿”(《广圣义》卷十四)。达到这样的境界,完全是心灵的作业。因此,虽然炼形是重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炼心”:理身之道,先理其心。(《广圣义》卷十九)理身者,以心为帝王,脏腑为诸侯。若安静心王,抱守其道,则天地元精之气纳化身中,……则身无危殆之病,命无殂落之期,超登上清。(《广圣义》卷二十七)能刳可欲之心,必享无涯之祉。理国可期于九五,理身可企于神仙。勉而行之,道之要也。(《广圣义》卷三十五)归根到底,“道果所极,皆起于炼心”(《广圣义》卷四十九)。
炼心,是一切修炼的基础,也是一切修炼方式中最高、最重要的方式。杜光庭接受了佛教的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的主张,他认为: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习道之士,灭心则契道。(《广圣义》卷八)所谓“灭心”,就是“灭动心”、“忘照心”,达到“去住任运”、“不著有无”,这时,就是契合了“长生久视升玄之道”(《广圣义》卷四十九)。因此,杜光庭理论的归宿,仍然是心性或性情问题。修心的目的,也是要“返性归元”(《广圣义》卷十九)。杜光庭还认为,修心不必避俗,只要安静,在闹市也可修道。这样,杜光庭就给道教的世俗化留下了广阔的活动余地。杜光庭也探讨了性情问题。他认为,“自道所禀谓之性,性之所迁谓之情”(《广圣义》卷十八)。从这一方面说,性是大同的、清静的,所以应该返归本性。但他又说,人的贤愚贵贱,由于禀气不同,所以有“性分”之别(《广圣义》卷八)。他对人性的见解,并不一贯。杜光庭还认为儒道两家并不互相排斥,他说老子教人“抑浇诈聪明”,但并不主张“绝仁义圣智”。老子的目的,也是要达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天下致太平(见《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序》)。在这个问题上,道教显然是在向儒教致意,并力图使自己和儒教的目标一致起来。而这个致意也表明,道教并不想、也无力完全摆脱儒教的统治,而只想通过承认长生神仙之道,有限度地抬高一点自己的地位,不致被儒教完全同化。杜光庭生活于唐末五代时期,这一时期,又是中国历史上的动乱时期。动乱使治国的问题转变为如何实现天下太平的问题,或者变为如何能使国家免于动乱的问题。道教对这个问题,也给予了深切的关注。有关这一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有《无能子》和谭峭的《化书》。3从修身治国到保持秩序——《无能子》和《化书》中的哲学《无能子》认为,人的本性和禽兽相差不多。禽兽也有思想,有语言,只是人不了解罢了。禽兽“任其自然”、“遂其天真”,生活是圆满的。人起初和禽兽和睦相处,圣人出来,搞礼乐教化,把人分为尊卑上下,使他们产生了欲望和争斗,这是圣人们的过错。因此,有为不如无为,任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无能子生当唐末乱世,他反对圣人强行分别,主张恢复自然状态,无为治国。《无能子·序》说道,它的宗旨,是“明自然之理,极性命之端。自然无作,性命无欲”。为了“无作”、“无欲”,它才去“明自然之理,极性命之端”。治国,要自然无为;修身,也要遵循同样的原则。《无能子》认为,性与命,是神与气的关系:性者,神也;命者,气也。而须于虚无,而生于自然。(《无能子·析惑》)这样,性与命的关系,也大体相当于今天哲学中的精神和物质的关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