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代晚唐体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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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宋初晚唐体(4)

关于宋初九僧的名号、成员的演变,台湾学者吉广舆作了如下的解释:“江氏引述之十三僧名,虽然没有明白标举其中有宋初九僧,但与阮阅的记载雷同,而两书都成于绍兴年间,上距陈充本《九僧诗集》已一百四十余年,下迄‘陈起本’的问世还有五十余年,可见当时《九僧诗集》确已罕见而失传,陈充辑选的《九僧诗》还没有得到诗坛公认;后来经《郡斋读书志》的著录,以及陈起之复刊,才形成后世统一的‘九僧’之名,所以《郡斋读书志》卷二十、《清波杂志》卷十一、《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记载的氏里、师号都和以‘陈充本’为准的《续诗话》相同,而《瀛奎律髓》及《宋诗纪事》则沿用陈起本的氏里、师号,‘九僧’因此确定为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九人,这就解答了‘九僧’名号的来源,以及何以不同籍贯的九僧能被视为一个诗歌流派的成因:原来是因为陈充初编合集而入选,他们彼此互相唱和,又经过陈起刊刻而集结、流通,由诗集之编选而形成诗派;人以诗而名,诗因集而显,并非他们自行结伙组织、标榜名号的小团体。”吉广舆《宋初九僧事迹探究》,《中国禅学》2002年第一卷,中华书局,第169页。吉先生的话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而且他的前提是在陈充本之前还有一个所谓的《九僧诗集》,这似乎缺少根据,因为司马光所见的就是陈充本。笔者提出自己的假设:在陈充本《九僧集》出现之前,“九僧”的称谓还没有定型,但诗僧已经是比较突出的一个现象,所以杨亿才会称引十三僧,田锡才会有“江南十僧”之说。后来由于以九为最的文化传统,遂有了“九僧”之说,但关于“九僧”到底是哪九个人,则没有一定的说法,因此才有了阮阅记载的“九僧”与司马光等人记载的“九僧”成员上有出入的情况。陈充本《九僧诗》刊行,并经司马光、晁公武、陈振孙等人的著录,九僧的成员已为大家所接受,更经陈起采用编入《增广圣宋高僧诗选》,而《瀛奎律髓》、《宋诗纪事》等参考了陈起本子,于是九僧之说遂定型。

欧阳修在《九僧诗》一文中说:“近世有九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98年,第1951页。可知他对九僧诗还是很欣赏的,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反感。对于许洞难九僧一事,很多人为九僧不平,晁公武就说:“欧公曰:‘进士许洞因会九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此本出于李夷中家,其诗可称者甚多,惜乎欧公不尽见之。许洞之约,虽足以困诸僧,然论诗者政不当尔。盖《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楚辞》亦寓意于飙风云霓。如‘池塘生春草’、‘窗间到远岫’、‘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蝉躁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庭草无人随意绿’、‘枫落吴江冷’、‘空梁落燕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类,莫不犯之。若使诸公与许洞分题,亦须搁笔。”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十,《郡斋读书志校证》,第1070页。晁公武替九僧的这番辩解还是极有道理的,他注意到这其实是一个题材的取向问题,既然是取材,便不存在高下之分,所以“虽足以困僧”,然“论诗者政不当尔”。因为许洞毕竟不是“论诗者”,许洞并不懂诗;而“论诗者”亦没有必要自甘堕落,与许洞落入同一水平。清人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也说:“余意除却十四字(指许洞说的那十四个字),纵复成诗,亦不能佳,犹庖人去五味,乐人去丝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狯伎俩,何关风雅。按九僧皆宗贾岛、姚合。贾诗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贾,即谢朓、王维,不免受困。”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3页。对许洞之举也很不以为然。

关于九僧的僧籍、僧官、宗门、生卒年等情况,吉广舆有详细的考论。关于僧籍,吉氏认为:“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四人的僧籍没有问题;南越文兆很可能是广南(今广州南海)人;北宋没有沃州,所以应是‘沃州山’,所以简长应该是浙江‘剡县南三十里’的禅院中人;青城惟凤的“青城”应该是四川灌县西南的青城山;淮南惠崇之淮南在今安徽寿县;江南(或作江东)宇昭在江南地区。九僧‘正好位于北宋诗人最密集的四大地域:剑南希昼、青城惟凤、峨嵋怀古为蜀僧,位于成都府路;金华保暹、天台行肇、沃州简长为浙右僧,位于两浙路;南越文兆、淮南惠崇、江东宇昭为楚僧,分属广南东路、淮南东路与江南东路。九僧在地理上有明显的东六、西三分布形式,自成两个块状生活区。”关于僧官,吉氏认为:“浙右三僧保暹、行肇、简长与楚僧惠崇都曾经合任僧官。”关于宗门,吉氏以为:“文兆应是天台宗宝云寺僧;行肇是天台僧;惟凤拜在四明教下;保暹是浙江普惠院僧;怀古是法眼宗的宝华怀古;宇昭是大鉴系下禅僧;简长应该是禅宗僧;希昼可能是西湖僧。”关于九僧的生卒年,吉氏认为:“惠崇于仁宗天圣元年(1023)仍在世;简长在真宗乾兴元年(1022)仍在世;希昼、文兆、行肇、惟凤、宇昭、怀古于天圣年间(1023-1031)仍在世;保暹可能长寿而耆龄。”《中国禅学》2002年第一卷,中华书局,第168-179页。

九僧之中,以惠崇最为知名。据朱弁说:“僧惠崇善画,人多宝其画而不知其能诗。宋子京以书托梵才大师编集其诗,则当有可传者,而人或未之见,恐虽编集而未大行于世耳。”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中华书局,1998年,第114页。可知他的诗集曾经单独刊行,但终归影响不大,以至于失传。除诗歌以外,惠崇的画亦很有名气,正如朱弁所说,足以将其诗名压倒。葛立方的《韵语阳秋》说:“僧惠崇善为寒汀烟渚,潇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故鲁直诗云‘惠崇笔下看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横斜疏影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舒王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我最许。沙平水淡西江浦,凫雁静立将俦侣’,皆谓其工小景也。”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历代诗话》,第601页。有黄庭坚、苏轼、王安石这三位的赞扬,足可以说明问题了。

除九僧外,同属晚唐体诗派的宋初诗僧还有元净、梦真、宝通、守恭、鉴微、尚能、智仁、休复、智圆、仲休、秘演等人,他们是身份特殊的一群晚唐体诗人。僧人的生存条件、思维习惯、心理状况等都与常人有所不同,因此投射在作品的意识也与常人殊。他们的生活相对单纯一些,少了作为一个世俗人的很多烦恼,也少了作为一个平常人的许多乐趣。友情成了他们唯一能够正当享有和企盼的情感,所以他们的诗集中寄赠怀人的诗作占了百分之七八十。然而朋友毕竟是一种比较松散的组合,所以他们常常陷入孤寂、无助之中。行肇《卧病吟》说:

杉窗秋气深,入夜四檐雨。枕冷梦忽醒,独对孤灯语。流萤隐回廊,惊鸿度寒渚。空令一寸心,悠悠生万缕。

在寒冷而孤独的秋雨之夜,抱病的诗人被冻醒,没有人嘘寒问暖,只有孤灯一盏,流萤数点,以及偶尔传来的惊鸿几声,精神的孤寂与肉体的痛楚令其生出万般愁绪与哀怨。由于孤寂、贫病的困扰,他们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一方面,作为一个僧人,他必须要面对孤寂与落寞,要“四大皆空”,时时刻刻和自己的种种欲念(大多是正常的心理需求)作斗争,对其进行克制;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诗人,他必然有着丰富的情感、敏感的心灵。两方面合在一起便是矛盾,苦痛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于是他们便戴上了“有色眼镜”来观察世界:斜照、苦雾,寒水、穷秋、残雪、空垒、幽禽、孤泉,诸如此类,一切都投上了心灵的阴影。而且由于他们多半生活在深山密林之中,缺少必要的社会交往,容易导致自闭和自恋情结出现。他们特别爱好一些琐屑细碎的东西,断碑、流萤、黄叶、败草,病鼠、虫豸、孤灯;喜欢自怜自艾,喜欢记梦、怀旧、发呆、叹息、苦吟等等。

我们来看两组数字统计,第一组是他们诗歌所咏叹的季节的统计,第二组是他们诗歌所选择的一天之中的时间段的统计,这两组资料将有助于我们了解诗僧的心态及诗作特点(这正是他们与其他晚唐体诗人不同的地方)。为求简便,我们以九僧为代表。表2-2九僧诗作咏叹季节统计季节

诗人春夏秋冬无法判断希昼(19首)4首1首9首3首2首希昼(句10)2句1句4句0句3句保暹(25首)2首2首14首2首5首文兆(14首)1首0首8首3首2首行肇(16首)4首0首8首2首2首简长(19首)5首0首7首6首1首惟凤(15首)1首1首10首1首2首惠崇(14首)5首3首3首3首0首惠崇(句106)10句1句20句13句62句宇昭(12首)5首1首3首0首3首怀古(9首)3首0首2首0首4首表2-3九僧诗作咏叹时段统计时段

作者日暮、夜白日无法确定希昼(19首)17首0首2首保暹(25首)19首4首2首文兆(14首)8首3首3首行肇(17首)12首1首4首简长(19首)9首3首7首惟凤(15首)9首1首5首惠崇(12首)7首1首4首宇昭(12首)8首0首4首怀古(9首)6首0首3首从表2-2我们看出,写秋季的诗歌占了九僧诗歌的绝大部分。中国本来就有悲秋的传统,诗僧们笔下的秋天更是充满着肃杀的悲凉,如保暹的《登芜城古台》云:

无处堪高望,边城上古台。穷秋人独立,落日雁空回。地险千峰出,霜严万木摧。迟吟不能下,满眼是尘埃。

人是穷秋独立,景是霜摧万木,二者互相渲染、互造声势,将“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至,难怪诗人会“满眼是尘埃”,心中尽悲凉了。对秋的偏好体现了他们心态的悲凉,而即使是其他的季节,在他们的笔下也失去了生机,透出阵阵寒意。如智圆《上方院》:“禅扉开绝顶,海色映层峦。刹影浸寥泬,钟声度渺漫。荒苔幽径滑,冬雪暮窗寒。吟罢庸回首,迟迟独凭栏。”这是写冬天,所以清冷也可以理解。而简长的春天:“春景欲饶物,客心独优柔。藉兹徘徊芳,强起寂寞游。新愁来易积,旧欢去难收。步春不得侣,不如步高秋。”简长《步春谣》,《全宋诗》册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56页。还是寂寞忧愁,最终甚至发出“不如步高秋”的感触,又回到了故态之中。即使是炎热的夏天,到了他们的笔下,也还是“夏木冷垂阴”希昼《寄河阳察推骆员外》,《全宋诗》册3,第1442页。,透出一股寒气。真是“万物皆着我之色彩”!

表2-3进一步证明了他们喜欢暮色苍茫、寒月冷照的意境,以此来突出和渲染悲凉、苍楚的心绪。这一切都表明了生活环境的限制导致了诗僧们的心态变化,心态的变化又导致了兴趣的转变。所以他们诗歌的突出特点就是没有热情,即便是那些为数不多的不那么阴冷的诗歌,也同样表露出世俗人生欢乐被抽取之后的苍白。

由于身为僧侣,他们养成了喜欢思考、思维精微的习惯。在他们作诗中,也表现出这一点。如特别偏爱苦吟,特别喜欢炼字与炼句。方回说:“人见九僧诗或易之,不知其几锻炼几推敲乃成一句一联,不可忽也。”方回评怀古《寺居寄简长》,《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七,第1725页。此评当是切中九僧等晚唐体诗僧特点的“深悉甘苦之言”。当然,晚唐体作者们无一不具备这一能力,但在程度上,似乎还是以诗僧为最。

§§§第四节 隐士诗人群体

隐士诗人在宋初晚唐体诗人中也是一个较大的群体,早期隐士诗人有许坚、邵拙、伍彬、王元、廖融、王正己、翁宏等,稍后有魏野、林逋、曹汝弼、周启明、魏闲、居昱等人。隐士诗人可以组建家庭,不缺乏亲情,不会像僧人那样孤寂。他们隐居山里,一副高士形象,容易获得世俗阶层的尊重和贡献,所以归隐的结果常常是名利双收。他们的精神总是平淡而愉悦的,对自己的现状总是很满足。所以在诗歌里,隐士们都有着归隐的愉悦,充满了享受、满足、愉悦、闲适、自豪、自夸。僧人对山林生活是有几分厌倦的;仕宦者对于山林生活是羡慕的;隐士对于山林生活是享受的,或看起来是享受的,这是三者的主要不同之处。比如,智圆的《自嘲》说:“门径侵苔荒,长年寝一床。病中消白日,诗里发轻狂。窗暗云遮月,林明叶坠霜。百年能几日,两鬓已苍苍。”作者对于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期望,心情极为悲凉。寇准的《夏夜闲书》说:“雨濛村落野梅黄,茅阁长吟水气凉。幽鸟远声来独树,小荷疏影占前塘。闲心终不忘鱼钓,淡水真宜习老庄。报国自知无世用,烟蓑何日卧清漳。”“闲心”一联,颇见身在庙堂而欣羡江湖之志。魏野的《冬居暮郊》说:“村落欲黄昏,寒云片片凝。隔城钟似磬,远岫烧如灯。名利堪弹指,林泉但枕肱。何由遂闲散,自喜本无能。”则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不难看出,这些视野与他们各自不同的身份有莫大关系。

隐士诗人中,有些人一直隐居终老,如早期的王元、王正己、翁宏、伍彬、廖融,后期的魏野、林逋等人;有些则有入仕经历,如种放、潘阆等人。其中,魏野、林逋名气和成就较大。

魏野(960-1019),字仲先,号草堂居士,先世蜀人,徙居陕州,有《东观集》十卷,存诗359首。据说魏野白衣白帽,出门骑白驴,且好弹琴赋诗,很是引人瞩目。他因逃避真宗的召见暴得大名,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仅李颀的《古今诗话》便记录了两个版本:

章圣遣使召魏野,仲先闻使至,留诗一联于壁而遽去,云:“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使还,以壁间诗对,章圣曰:“野不求仕矣。”遂不召。李颀《古今诗话》,《宋诗话辑佚》,第127-128页。

章圣幸汾阴,回望林岭间,亭槛幽绝,意非民俗所居。时魏野方教鹤舞,俄报有中使至,抱琴逾垣而走。同上,第257页。

两个版本稍有不同,但以魏野的性格来推测赵齐平先生认为魏野“露骨的忝颜媚上”、“竭力攀附”(《宋诗臆说》第7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魏野的行为、人品确实有很多矛盾而可怀疑的地方。,第一个版本似更为可信。魏野这一举动的效果很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野与林逋同时,身后之名不及逋装点湖山,供后人题咏,而当时声价则出逋上……野在宋初,其诗尚仍五代旧格,未能及林逋之超逸,而胸次不俗,故究无龌龊凡鄙之气。”《四库全书总目·东观集提要》,中华书局,1995年。薛田说魏野:“秉心孤高,植性冲淡,视浮荣如脱屣,轻宠利若鸿毛,友义朋仁,世希与比。”薛田《东观集序》,《东观集》附录,四库本。不难看出,这些肯定与他“逾垣而走”有相当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