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读史别裁:中国历史文化的关键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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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堕落与自赎:士大夫沉浮史(上)(1)

作为古代国家的基础力量,士大夫竟然是我们一知半解的一个社会存在。为什么会这样?是这个群体本身过于芜杂,还是其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极大的动荡与整合,使得本来面目与基本特点已经完全模糊?是因为我们已经对历史过于隔膜,还是历史从未将这个群体的真面目呈现出来?

“士大夫”是什么?是中国古代的官僚,还是学者?是“知识分子”,还是特权阶层?古今的很多思想家都在对这个概念进行论证,而每个人的说法都多少有些出入。

我们今天提起古人,往往会以“士大夫”作为其类概念,而这一概念,似乎已经渐渐取代了“地主阶级政治家”、“奴隶主阶级哲学家”、“小生产者的代表”或“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的思想家”之类的名词。既然如此,士大夫是什么,就更应该是读史者关注的问题了。

西方学者曾经有过一个概括,认为士大夫就是兼具官僚和学者两种社会身份的人。按照这样的说法,那些隐居起来不出仕为官的人,恐怕就不能算是士大夫了。可是,如汉代的严子陵、东晋的陶渊明,却依然是我们口中的“士大夫”。

士大夫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按照一般的理解,但凡是古代有文化修养、有政治主张的人,均可称为士大夫,而衡量一个古人是否为士大夫,这两个条件也是缺一不可。比如玄奘,虽然有文化修养,但没有政治主张,因此不能称之为士大夫;再比如李自成,虽然有政治主张,但没有文化修养,而且也不大重视有文化的人提出的建议,因此也不算是士大夫。

可是,是否满足这两个条件,就能称之为士大夫呢?比如说,秦桧,有文化修养,也有政治主张,可是我们一般不会说他是南宋时期的士大夫;再比如黄巢,曾经参加过科举考试,也组织过反唐武装,好像也没有人说他是士大夫。是不是除了文化修养和政治主张之外,一个人是不是士大夫还有另外的标准?

有人认为,坚持儒家的道德理想和治国主张,才算是士大夫。可是,那只能用来概括汉代以后的历史现象,那是儒学独尊之后出现的意识形态,又怎么能用来作为士大夫的评判标准呢?

作为古代国家的基础力量,士大夫竟然是我们一知半解的一个社会存在。为什么会这样?

是这个群体本身过于芜杂,还是其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极大的动荡与整合,使得本来面目与基本特点已经完全模糊?

是因为我们已经对历史过于隔膜,还是历史从未将这个群体的真面目呈现出来?

显然,这是个过于伤神的问题,但是,如果不按照历史的蛛丝马迹探寻下去,可能我们对传统就会一无所知。

儒与侠的混合体

谁是士大夫?士大夫又是谁?

这是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也是一个众说纷纭、难以定论的问题。

按照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代文献的记载,“士大夫”这个名词,从构词法来讲,来源于“士”和“大夫”。这两个词,代表了先秦时代的两个社会阶层,是“诸侯、卿、大夫、士”这一政治序列中的组成部分,但它们一经组合,意义便已大不相同。

“士大夫”一词的本意,应是“士人”。而关于“士”是什么,也是上古史领域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很多学者根据许慎的《说文解字》,认为“士”就是“事”,也就是说,士就是从事一定工作的人。那么,士究竟应该从事什么工作?是不是有一定的事情可做,就是“士”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士”和“农”、“兵”等具有明确社会属性的人群是否存在交集?

换言之,士究竟是一个内涵和外延十分明确的概念,还是一个具有包容性、复杂性的概说?

也许,只有回到历史之中,我们才能把握它的真相。

谁在把士人理想化

谁最喜欢讨论士人的理想?

是儒家,孔子和他的弟子、再传弟子们。

在《论语》中,可以看到孔子对“士”的期望,那就是以实现“道”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孔子所说的“道”,自然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礼乐文明的基本原则。

孔子的弟子曾子也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在孔子和曾子的语境里,士是一个可以赋予道德责任感的阶层,它本身并不是高高在上、绝世而独立的。孔子自己就说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到了战国时代的儒家大师孟子那里,“士”就变成了完美的社会精英形象,而且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中流砥柱。

以下就是孟子谈到“士”的时候所说的名言:

“贵德而尊士”。

“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

在孟子的语境里,士人是社会的脊梁,是道义的承担者,是智慧的掌握者,更是治国安邦的践行者。如果用一句现代的学术语言来概括,士人就是孟子所生活的时代“权力话语”的掌控者。

孔子、曾子时代的士,如何变成了孟子眼中的完人?甚至没有百亩之田这样的“恒产”,也能忧国忧民,四处奔走?

有时历史总是为我们设置一些陷阱,如果按照思维定式走下去,很可能就会误入歧途。我们一般会想到是孔子、曾子的生活时代和孟子不同:孔子和曾子所处的春秋时期,贵族体制依然能够维持,因此上层贵族如卿、大夫是统治集团中的骨干;到了孟子生活的战国时代,由于社会分化,骨干力量变成了“士”。

是否真的可以这样解释?

其实不是的。因为在孔、曾与孟子之间,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学说,恰恰也体现了重士人的观念。

这个人,就是被孟子称为“无父”、“禽兽”的墨子。

在今本的《墨子》一书中,将“士”视为国家栋梁、统治基础的言论出现过很多次,而将“士”与“君子”、“士”与“大夫”并用,出现“士君子”、“士大夫”的词组,也是墨子的发明。只要举几个例子,就能看出墨子重视“士”的思想渊源。

“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

以上两条,出自《墨子?亲士》。

“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

“士者,所以为辅相承嗣也。故得士则谋不困,体不劳,名立而功成,美章而恶不生,则由得士也。”

以上两条,出自《墨子?尚贤上》。

“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尚贤之为说,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以上一条,出自《墨子?尚贤下》。

上面的这几条墨子言论,和孟子的思想极其相近,而和孔子、曾子的说法却有一段距离。当然,有人认为墨子早年曾接受儒家的教育,因而思想中有儒家的成分,但其言论中不像孔子而像孟子的地方,似乎说明了一个问题:

在孔子、曾子时代并不明确的对士人的期许,经过墨子的改造,形成了“士人阶层中心论”,而这种理论散布极广,连对墨子之学深恶痛绝的孟子也要拿来改头换面使用一下。

那么,墨子为什么要对士人寄予如此大的期望呢?孟子又为什么借用墨子的学说呢?这一段历史公案,应当如何理清?

乱法与犯禁

在对士人的重视方面,究竟孟子和墨子之间有何因缘?

有一位睿智的思想家,将儒家和墨家联系在了一起,他就是韩非子。在他的著作《韩非子》中,《显学》篇开宗明义,认为“世之显学,儒、墨也。”

而在著名的《五蠹》篇中,他则提出了另一个有趣的话题: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

儒和侠,是韩非子眼中的“蛀虫”,这未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韩非子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儒学和墨学是战国时代的显学,这很大程度上与儒家、墨家的弟子人数有关。而儒家与墨家的弟子,往往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就像韩非子所说的,儒家弟子的形象,往往是“以文学取”的“诸先生”;墨家弟子的特点,则是“以私剑养”的“群侠”。他们人数众多,而且互相之间能够交流信息、密切联系,这两个群体的成员,构成了战国时代“士”的主体。

在法家看来,儒家和墨家一样,都是败坏国家律法、动摇国法王章的不安定因素。他们之所以会成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有自己的社会团体,并且以这种社会团体为载体,将他们所信奉的学说和精神强行推广。

从这个角度来看,墨子和孟子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他们都认为自己学派的信徒——“士”不但才能过人,而且还是道德标兵。从思维逻辑上来看,他们都是先预设自己学派的学说是绝对正确的,然后得出一个推论:信奉本派学说的人——“士”,无论在才学上还是道德上,也是高人一等的——尽管这些“士”有时并不是出身于贵族。

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墨子和孟子才会如此充满热情地鼓吹“士”的作用。

可是,还有很多人因此而批评韩非子,说他对儒、侠的批判会带来对思想的钳制、对自由的限制和对理想的污蔑。韩非子是不是那样心理阴暗的人?从现有的各种记载里,我们看不出,相反,谋害了韩非子的李斯,反而是个心理十分阴暗,而且善于运用各种政治手腕的人。假使韩非子真的像批评他的人所说的那样凶狠、狡猾、冷酷,恐怕死在秦国监狱的就会是李斯而不是他了。

有点口吃的韩非子,擅长理性思维,而且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中归纳出一些基本的线索。他对于儒和侠的批评,其实不无道理。

儒家信奉的是什么?是仁政,是王道。仁政和王道怎样实现呢?他们强调的,是内心的修炼,就是孟子所说的“吾善养我浩然之气”。

墨家信奉的是什么?是兼爱,是非攻,是天下大同的理想。他们怎样实现兼爱和非攻呢?就是以暴制暴,搞集体生活,创立一个严格的组织。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儒家讲仁,但是只讲求个人的修养,而不搞制度建设,很容易使理想成为一纸空文。修养是让人慢慢体会行善的意义,而制度则是以硬性规定来杜绝人做坏事。人是体会到行善的意义容易,还是被规定不做坏事容易?显然是后者。

墨家讲爱,但是这爱建立在以暴制暴的基础上,谁能保证墨家信徒最后不会爱上这“制暴”的暴力吗?《水浒传》中的李逵,就是最好的代表。而他们的大同、兼爱,靠一个强有力的组织来督促,这个组织的首脑人物却拥有极大的权力,谁能够保证他以后不变成一个专制而残暴的“老大哥”吗?

很显然,儒家和墨家到处宣传他们的理想和主张,看上去十分美好,可是最后呢?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饥寒交迫时划出的火柴所产生的幻境一样,除了给人们些许的安慰之外,并没有实现的可能性——至少在韩非子生活的时代是如此。

也许,在相信了他们的学说、主张之后,人们在面对依然残酷的现实时,会感到更加难以忍受。这就是理想主义者制造的天国给人间的居民所带来的灾难。

这才是儒与侠能够制造“社会动荡”的真实原因,韩非子真正要表达的也应该是这个意思。而儒和侠违法乱纪,聚众闹事或酗酒斗殴、妨碍公务或政治欺诈的事情与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可见,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对士人的赞美与讴歌——主要是出自墨子和孟子的,都不过是一种对同好者的过誉之词而已。

孟子之后的士人,有些着实可怕。据说战国时代齐国有一位著名的“辩士”田巴,他号称“服狙丘,议稷下,毁五帝,罪三王,服五伯,离坚白,合同异,一日服千人。”但是当一位叫做鲁仲连的年轻人以时事作为话题与他辩论时,他不但哑口无言,而且羞愧难当。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为什么韩非子那样痛恨“乱法”之儒和“犯禁”之侠了。

但是,墨子和孟子所赞美的、那些理想化的儒和侠,又是为什么变成了韩非子所痛恨的那种样子?

先天不足的士人精神

墨子和孟子都是中国古代杰出的大思想家,他们为“士”描绘出的理想图景,为什么就变成了韩非子口中的“蛀虫”?

可以说,这两位思想家言行上的不一致,导致了士人精神的先天不足。而这两位思想家自己制造出的言行悖论,不但他们自己解决不了,也成为后代的一个难题。

墨子讲的是什么?是兼爱,是大同,是反对战争、互敬互爱。但是,真的发生了战争、倾轧,他会如何做?

他的做法,是带着弟子们去游说,游说时并不是靠空洞的伦理教条,而是靠自己掌握的武装作为筹码。最为典型的,就是游说楚王放弃攻打宋国的那一幕。

据说,著名的巧匠公输盘(也就是“木匠的祖师”鲁班)为楚国设计出了攻城武器云梯,楚国打算用它来攻打宋国。墨子听说之后,从齐国出发,十天十夜便到达了楚国都城,和公输盘会面。他先用辩才难倒了公输盘,然后又与楚王会面,要求放弃对宋国的进攻。

楚王自然不愿意,尽管墨子又是比喻又是说理,楚王还是不肯放弃进攻的计划。墨子这时便放弃说教,直接说,我有破你云梯的办法,你要攻打宋国,我就帮宋国防御,你肯定要大败。

于是,他和公输盘就当场模拟演示了一下,果然技高一筹。

公输盘表示,他知道击败墨子防御术的办法。墨子将话挑明:“我知道你的办法,那就是杀了我嘛!你觉得杀了我,宋国不知道防御你的办法,自然就会胜利了,其实不然。我的弟子禽滑等三百人已经准备好了我刚才演示的防御工具,在宋国的城楼上等着楚军的光临呢。就算杀了我,那些会守城的人你也杀不光。”

这是十分强硬的回答,也是理直气壮的威胁。楚王见状,只能答应放弃进攻宋国的计划。

墨子的行为逻辑就是这样:要禁止暴力,就要有更强大的暴力来约束它;要避免战争,就要有更恐怖的战备威胁它;要非攻,就要主动出击。

由此,墨子的言行就形成了悖论:如果说为了禁止别人使用暴力而用自己的暴力作为惩戒工具,那么是谁赋予了你惩戒别人使用暴力的权力?你使用暴力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又应该如何定性?

当然,墨家弟子可以说,我们是正义力量,我们反对的、惩戒的、打击的,是邪恶力量。可是,这种为自己标榜的说法,总是会引起后人的困惑与怀疑——为什么你们说自己是正义的?你们说过,正义就是兼爱、非攻,但是你们自己还要攻,这合适吗?

比起墨子来,孟子的处境可能要更加尴尬。

孟子讲的是什么?是仁政,是王道。可是,孟子讲的仁政和王道,和孔子所讲的是不一样的。孔子周游列国,希望他们都能重建礼乐文明,明确等级秩序,尊奉周天子,守诸侯本分,他顶看不起为某一家诸侯称霸而劳碌奔波的大臣,因为那会有损于周天子的权威。

孟子呢?他也在周游列国,不过是在和各国国君宣讲行仁政的好处,那就是能够以德服人,拥有更多的归附民众。而他所讲的王道,也就是以仁政作为正道,而不是穷兵黩武的霸道。

如果真的要恢复仁政和王道,那就不应将自己的理论依托于那些穷兵黩武的霸主,比如梁惠王、齐宣王,而应该去辅佐周天子。可是我们看到的情况是怎么样?儒家大师孟子,一生奔波于列国,游说诸国君主,希望他们实行仁政。如果按照孔子的出发点和底线来衡量,这不是舍本逐末、与虎谋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