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不记得有妳这个人,又该怎么忘了妳?
“小姐,妳应该打错了。”我说,“请问妳要找谁?”
‘就你呀。在南科当电子工程师,姓蔡。’
“蔡什么?”
‘你只告诉我你姓蔡呀,这手机号码也是你给我的呀。’
“我是姓蔡没错,而且我也是电子工程师。但是我不认识妳啊。”
‘怎么会不认识?’她说,‘在Blue wave,我们见过两次面。’
Blue wave是家pub,同事偶尔会在星期五晚上相约去那里。
上个月我刚好也去了两次。
“可是……”我极力回想,根本不记得在Blue wave新认识了谁,“我应该不认识妳。请问妳叫什么名字?”
‘我是韩英雅呀。’
“韩英雅?”我问,“妳是韩国人吗?”
‘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这么说。’她笑了起来,笑声依然甜美,‘现在竟然装作不认识我。’
“我真的不认识妳啊。”
‘别装了。’她的笑声还没停止,‘再装就不像了。’
“这……”
‘这什么这,不要再玩了。’她停止笑声,‘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在Blue wave做百威女郎了。’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我不适合做百威女郎呀。’
“我什么时候说过?”
‘喂,你再装傻我就不理你了。’她说,‘你怎么不问我改做什么?’
“妳改做什么?”
‘我改做海尼根女郎。’
“那还不是一样。”
‘我逗你的。’她又笑了,‘我目前还在找新的工作。’
“喔。”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她说,‘先这样,
不打扰你看电视了。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没说bye-bye。
我挂了手机,仍然是一头雾水。
依她的说法,她曾在Blue wave当啤酒促销小姐。
但我真的不记得在Blue wave认识她啊。
莫非我喝醉了以致于忘了她是谁?也忘了给过她手机号码?
我真有那么醉吗?
我问了一起去Blue wave的同事,大家都没印象有她这号人物。
如果在pub碰到穿着清凉的酒促辣妹,我们一定会跟她多说两句话。
就只是两句话,根本不可能进一步交谈,更别说留下姓名跟手机了。
虽然我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当作是某种巧合的误会。
几天后的傍晚,我正准备下班时,手机响起。
又是陌生的号码。
‘你在做什么?’她问。
“正要下班。”我说,“请问妳是?”
‘你又来了。’她笑了起来,‘我是英雅呀。’
啊?又是那个声音很甜美的女生。
“能不能请妳再确定一下?”我说,“我应该不是妳认识的那个人。”
‘明明就是你。还要确定什么?’
“妳确定妳没打错电话?”
‘这手机号码是你给我的,我打了,你也接了。不是吗?’
“可是我不认识妳啊。”我说。
‘你跳针吗?为什么你老说不认识我?’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机费很贵,别再玩了。’她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哦。’
“什么事?”
‘我找到工作了。’她很兴奋,‘在餐厅。’
“恭喜恭喜。”我说,“但是……”
‘不说了。我该准备上班了。’她说,‘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整个人呆住,久久无法动弹。
‘谁打来的?’同事问。
“喔。”我回过神,“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
‘你不认识?’他很纳闷,‘那你还可以跟她哈拉?’
“因为她说她认识我啊。”
‘什么?’轮到他呆住了。
我跟他说起这女孩打电话给我的经过,也简单说了我们通话的内容。
‘这是诈骗电话。’他说,‘现在的诈骗手法层出不穷,你要当心。’
“诈骗电话?”我吓了一跳。
他说最近流行声音嗲的女生打电话给男生假装认识或干脆直接搭讪,然后约男生出来见面,见面后通常会带去莫名其妙的美容护肤中心。
进去后她立刻拿出几瓶保养品,告诉他做半套保养三万二,全套六万。
如果男生不付钱消费,几个彪形大汉便围过来。
我听了冷汗直流。
其实我知道的最新诈骗手法是有人打手机给你后很快就挂掉,如果你好奇回拨,对方会跟你拖拖拉拉,想尽办法延长通话时间。
因为这种电话是贵死人的付费电话,你收到帐单后会想跳楼。
诈骗手法跟电脑病毒一样,随时会有新病毒出现,而且越来越厉害。
各式各样的诈骗手法其实已经逐渐摧毁人性,为了避免受骗上当,只能把所有人都当成贼来防。
我认为同事说的有道理,那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应该是诈骗集团。
只要我不回拨、不跟她见面,她大概也不能骗走我的钱。
好可惜啊,声音这么好听的女孩,如果不骗钱而改骗感情,
我倒是很乐意被骗。
在一个假日下午,我午睡正酣时,突然被手机响声吵醒。
“喂。”我迷迷煳煳,躺在床上按键接听。
‘我明天就换新手机了,我念号码给你,你拿支笔记下来。’
“嗯?”
‘快去拿笔。’她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等你。’
我醒了一半,是那个自称韩英雅的诈骗女。
“等等。”我假装拿了笔,但其实我还躺着,动也没动,“好了。”
‘你要仔细听好哦。’
她放慢速度把号码念了两遍,然后再逐字念了一遍。
‘要记得哦,这是我的新门号。’她说。
“嗯。我记下了。”
‘那你念一遍给我听听。’
“啊?”我完全清醒了。
‘你念呀。’
“0968……”我坐起身,努力回想刚刚听到的号码。
‘是0986。’
“喔。”我说,“0986……519……嗯……”
‘592才对。’她的声音突然变冷,‘你为什么没拿笔记下来?’
我当场被抓包,不禁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我和她都没说话,气氛变得静默而诡异。
‘为什么要骗我?’过了一会,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我还是说不出话。
‘再见。’
她说完后,立刻挂上手机。
即使她是诈骗女,我也应该光明正大告诉她不要再骗了、我不会受骗,而不是虚与委蛇、敷衍应付。我这样的行径,也是一种欺骗。
而且她说再见时,似乎带着一点哭泣的声音,她应该很伤心吧?
为什么我要伤害她呢?
我很羞愧也很自责,心情突然变得非常糟。
我呆坐在床上,不想再躺下,也不想下床。
没想到十分钟后,手机又响起。来电显示仍是陌生的号码,是她吗?
“喂。”我有些紧张。
‘对不起。’她说,‘我刚刚的口气不好。’
“不。是我的错。”我说,“我刚睡醒,有点迷糊,请妳原谅。”
‘你没错。’她说,‘我换新号码,你原本就不一定非得记下不可。’
“不。我想记下来。”我说,“妳可不可以再给我妳的新门号?”
‘你不必安慰我。’
“这不是安慰,我是真的想知道。”
‘真的吗?’
“嗯。请说吧。”我赶紧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笔。
她低声快速念过一遍,我立刻写在手上。
“我念一遍,妳听听看有没有错。”我念出写在手上的号码。
‘没错。’
“现在我倒过来念。”我把手上的号码由右向左念一遍,“对吗?”
‘对。’
“zero nine eight six five nine two……”
‘你在干嘛?’
“用英文念妳的门号啊。”我说,“接下来是台语。控告贝留……”
‘够了。’她终于笑了,‘别再念了。’
“刚刚是我的错,请妳别难过。”
‘嗯。’
“那么妳原谅我了吗?”
‘嗯。’
我松了一口气。然而我随即想起,我不认识她啊。
“韩小姐……”
‘叫韩小姐很怪,叫我英雅就好了。’
“英……”我顿了顿,“英雅小姐,我真的不是妳认识的那个人。”
‘叫英雅小姐更怪。’她笑了。
“重点不是小姐不小姐。”我急了,“重点是我应该不认识妳。”
‘你又来了。’她停止笑声,‘你还想再惹我生气吗?’
“这……”
‘这什么这。’她说,‘先这样。我要去上班了。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根本来不及继续解释。
看来她应该不是诈骗集团,但这样更糟。
因为我不能再继续让她误认下去啊。
怎么办呢?不管我说了多少遍我不认识她,她始终都不相信。
难道只能让她看到我本人,这样她就会知道她认错人了?
见面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
之后一个月,她还是会每隔三天左右便打电话给我。
我有时还是会强调我根本不认识她,但她几乎完全不理我。
后来我就懒得再解释了。
至于她的新手机,我从没打过,不是因为我担心那是诈骗电话,
而是因为如果我打了,那我就没立场说我真的不认识她了。
渐渐的,我习惯接到她的电话,而且还能跟她聊上几句。
聊到后来,我甚至几乎会忘了我根本不认识她这个人。
我很想让她知道我不是她认识的人,但又担心真相大白后,便再也听不到这么甜美的声音。
而且一旦她知道我并不是那个人,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伤心难过吗?心里会受伤吗?
我该怎么办?
4.
不知不觉间,我跟她通话已经三个月了。
即使三个月前我们并不认识,但这段时间我们透过手机通话,
也许可以算认识了吧?
以前有笔友,现在有网友,而我和她之间大概算手友或机友吧。
只可惜在她心里,我是以另一个人的形象存活着。
我正看着电视里回放n遍的《魔鬼终结者》,手机又响了。
‘你在做什么?’
“我在思考人生。”
‘你少来。’她说,‘你只是无聊到爆而已。’
“妳猜对了。”我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很兴奋,‘我确定可以毕业了。’
“毕业?”我很纳闷,“从什么地方毕业?”
‘当然是大学呀。’
“啊?”我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
‘怎么了?’
“妳还是大学生?”我开始结巴,“妳……妳才22岁?”
‘我23啰。’她笑了,‘你忘了吗?我延毕一年。’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握着手机的右手瞬间僵硬。
可能是因为我今年35岁的关系,我一直以为她是30岁左右。
因此即使她的声音甜美而稚嫩、即使她几个月前还是酒促辣妹,我却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才20出头。
原来我也把心目中另一半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
‘干嘛突然不说话?’
“妳……”我喉间干涩,“妳好年轻啊。”
‘你应该只比我大几岁。’她笑了,‘干嘛倚老卖老。’
不是几岁,是十几岁啊小妹妹,妳都可以叫我大叔了。
这女孩才23岁,年轻又迷人,有属于她自己的幸福,也应该要幸福。
如果因为我的关系,她错过了他,那我就罪孽深重了。
我想,该是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韩小姐。”
‘你又来了。’她说,‘叫我英雅。’
“好。英雅。”我说,“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好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却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这几年在电话中约过几个女孩子出来见面,但她们总说:
‘哇,真是不巧,刚好有事耶,改天吧。再联络啰。’
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刚好没事,更别说只有干脆的一句‘好呀’。
虽然她应该是对着她真正认识的人所说,不是对着我这个人,但起码她给了我她答应跟我见面的错觉。
我跟她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晚上八点在台南德安百货楼下的星巴克。
剩下三个多小时,我先去洗个澡,洗完澡后在镜子前换衣服。
一件又一件,像服装走秀。
我不禁苦笑,我是去让她知道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去约会啊。
就平时穿的衣服吧。
我没心情吃晚饭,坐在沙发看电视直到该出门为止。
到了星巴克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5分钟,我便直接走进店里。
点了杯咖啡,找了个空桌,面朝门口而坐。
坐了两分钟,才想起我不认识她,即使她走进门我也认不出来,
于是起身改坐在对面位子,面朝店内。
但随即又想,我面朝店内的话,她进门就不容易发现我,
还是面朝门口好了。
我再度起身,又坐回原来的位子。
“啊!”
我突然叫了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惊扰到店内其他的客人。
真是白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我坐哪里都是一样啊。
刚刚的举动让我很尴尬,而心跳也在此时加速,我发觉双手在颤抖。
现在是怎样?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她长怎样?会是正妹吗?
我对现在所谓正妹的形象,通常来自部落格的相簿。
那些正妹的相片几乎都是自拍,而且清一色45度仰视加嘟嘴加雾化。
不然就是戴上假睫毛、装上瞳孔放大片、画了眼线眼影和腮红,穿着低胸衣服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皱鼻吐舌头。
她是目前这个时代中所谓的正妹吗?
‘嗨。’有个女孩走到我面前,面带微笑,‘好久不见。’
我抬起头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不是目前这个时代中所谓的正妹,用我那个时代的话来讲,
她是个漂亮的女生,而且素颜。
‘你等我一下。’她又笑了,‘我去点杯咖啡。’
她转身走到柜台,我的视线紧跟着她的背影。
我百分之百确定我没见过她,即使是在梦中也没梦见过。
但是……为什么她可以认出我呢?
‘你在做什么?’她端了咖啡回到桌边,坐下。
“喝咖啡啊。”我说。
‘在手机中讲久了,已经变口头禅了。’她笑了起来。
我陪着笑,但实在无法像她那么自然的笑。
“韩小姐……”
‘叫我英雅。’
“英……英雅。请妳看清楚我的脸。”我很紧张,“妳见过我吗?”
‘嗯……’她仔细打量我的脸。
她只看了三秒我就脸红了,反射似的低下头。
‘喂,别移开脸呀。’她说,‘我还没看清楚。’
“看一眼就够了吧。”我抬起头,“怎么样?妳真的认识我吗?”
‘我只看过你两次,而且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四个月了。’她说,
‘坦白说我对你的长相,印象真的不深耶。’
“这……”
‘这什么这。’她笑了,‘你不能怪我呀,Blue wave的灯光不太亮,
哪看得清楚。’
“但妳总不可能把阳光下的梁朝伟,看成昏黄灯光下的金城武吧。”
‘你说话还是一样有趣。’她又笑了。
“我……”
‘其实主要是因为我两次看到你时,你都戴了副太阳眼镜。’她说。
“在pub里戴太阳眼镜?”我很纳闷,“这太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因此我以为你是个盲人。当你起身想上洗手间时,我扶着你走到洗手间门口,你说了声谢谢后,才说你不是盲人。’
她笑了笑,‘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呀。’
“妳不生气吗?”
‘你只是开玩笑而已。而且你对我说:即使在太阳眼镜底下,妳依然
闪亮而艳丽。’她笑了笑,‘没办法,我是女孩子,会吃这套。’
虽然这确实很像我会讲的话,但很遗憾,我没说过那句话。
“那他为什么要戴太阳眼镜?”我问。
‘什么叫他?’她说,‘是你啦。你说你刚动完近视镭射手术没多久,要戴太阳眼镜以阻挡紫外线。你白天戴惯了,晚上便懒得拿下来。’
“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说。
‘嗯?’
“韩小姐,我……”
‘喂。’她打断我,‘叫我英雅。’
“英雅。”我说,“我从没动过近视镭射手术。”
‘可是你说……’
“如果我动了近视镭射手术,为什么现在我还戴近视眼镜?”
我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她睁大眼睛,似乎很惊讶。
“妳知道他几岁吗?”
‘看起来只大我几岁。’她不再纠正我用了‘他’这个字。
“妳认为我几岁?”
‘嗯……’她又打量我的脸,‘你应该已经……’
“我今年35岁。”我说,“我大妳12岁。”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会不会是他留电话给妳时,他不小心念错或是妳抄错?”
‘不可能。我当场用手机call他,因此我们都有彼此的号码。’
“那他应该会打电话给妳。”我精神一振。
‘我从没接过他的电话。’她摇摇头后,便低下头。
我暗骂自己白痴,很显然我现在的手机号码以前是他的,我没打给她,
她怎么会接到电话?而且他如果曾打给她,她也不会一直打给我了。
‘所以你真的不是他?’她抬起头。
“嗯。”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她又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黯淡,我非常不忍。
而且自责、惭愧、悔恨、罪恶感瞬间涌上心头。
“韩小姐。”我说,“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虽然我在电话中常说我并不是他,但我其实可以更努力澄清,而且应该早点澄清。可是我没有尽最大努力,因为我怕妳知道真相后,我便再也听不到妳的声音。我太自私了,我很抱歉,对不起。我……”
我越说越难过,说到后来喉头哽住,便说不出话。
我觉得整颗心被揪住,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她落寞的神情。
“韩小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回应,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
“韩小姐。”我又叫了她一声。
她听到了,缓缓抬起头。
“总之我真的很抱歉。”我站起身打算离去,“我想我该走了。”
‘叫我英雅。’她说。
“啊?”我愣了愣。
‘即使你并不是他,但你还是你呀。’她竟然笑了,‘我和你又不是不认识,不然这三个月的电话是白打的吗?’
我有些感动,愣愣地站着。
‘坐呀。’她说,‘还站着干嘛?’
我像听从命令般,缓缓坐下,她朝我笑了笑。
‘你给我的感觉,和他给我的感觉很像。’她说。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好奇。
‘我说不上来。’她想了一下,‘简单说,有一种非常可靠的fu。’
“是吗?”
‘不然我为什么一进门就知道是你呢?’
“我……”我想反驳,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还有,你和他都很善良,都可以容忍我的任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