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穿着仍然很轻便,早上那条低腰牛仔裤加上一件新T恤。
虽然早上才刚见过面,但我觉得那好像是上个礼拜的事了。
‘欧吉桑。’点完餐后,她突然问:‘你为什么不交女朋友?’
“不是不交。”我说,“是交不到。”
‘你以前有女朋友吗?’她又问。
“曾经有过两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她说,‘那你一定很久没单独跟女孩子一起吃饭了。’
“让我算算有几年了。”
我伸出右手,扳了一根手指,两根,三根,四根……扳了第五根手指后,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怎么了?’她问。
“完了,五根手指头不够用,而且再算下去的话会掉眼泪。”
她笑了起来,我却只能苦笑。
‘可惜我没有姊姊,不然我一定介绍给你认识。’
“是啊,真可惜。”
‘不过我姑姑只大你三岁,她很漂亮哦。’
“是吗?”
‘可惜我有姑丈了。’
“喂。”
‘我有时开玩笑没分寸,请你别介意。’她说。
“对我这种年纪的男生而言,如果有20出头的女孩子肯跟他说话,他只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不会介意。”
‘真的吗?’
“嗯。”我点点头,“每次妳跟我说话时,我都会想哭。”
‘那是因为我白目吧。’
“这倒也是。”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
‘你会希望我这年纪的女孩当你的女朋友吗?’笑声停止后,她问。
“这……”我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这什么这,说说看嘛。’
“对我而言当然好,但对妳这年纪的女孩就不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耐心等她长大,但她却不忍心看我变老。”
‘欧吉桑。’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好理智。’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理智了。”
‘你早上才刚说你只剩下心胸而已。’
“喔,那我修正一下。我只剩下心胸和理智而已。”
主菜端上来了,我和她一起用餐,边吃边聊,随性而自然。
以前跟女孩子第一次相约吃饭时,总是食不知味。因为吃饭不是重点, 让对方留下良好的印象以便日后可以继续约会才是重点。
为了吃那顿饭,得随时留意自己的仪容、穿着、吃相、谈吐,
并得事先准备笑话以免场面很冷。但我通常讲了笑话以后场面更冷。
所以那顿饭吃起来很别扭,或许对方也是。
但跟她一起吃饭时,我并不会觉得别扭或不自然;
即使已经很久没单独跟女孩子一起吃饭,我也不紧张。
我不必装绅士,也不必表现出潇洒或帅气,就是平常吃饭时的样子。
她似乎也很自然,没有额外的矜持与客套。
于是吃饭就只是吃饭,吃饭可以只是一件简单而快乐的事。
如果她以后可以常常跟我一起吃晚饭,那该有多好。
我觉得我跟她好像认识很久了,但扣掉跟她通手机的那三个月,从第一次看见她那天算起,到今天才三个礼拜,也才只见三次面。
或许只是因为我很寂寞,或许只是因为她既年轻又漂亮,或许只是因为我太渴望赶紧找个异性的伴陪我吃晚饭,或许只是因为年近中年的单身男子难免会迷恋青春的肉体……
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很喜欢她啊。
如果她可以成为我的女朋友,那该是多么幸福而美好的事啊。
可是对她而言好吗?
‘你在想什么?’走出餐厅后,她问。
“我可以耐心等妳长大,妳却不忍心看我变老。”
看了看她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后,我说。
6.
男人的感情在一生当中都是专一而不变的。试证明之。
当男生17岁时,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当男生念大学时,也是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当男生成为30岁的男人时,依然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当男人老了,变成60岁的糟老头时,还是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所以男人的感情在一生当中都是专一而不变的。
故得证。
因此虽然知道这不太应该,但我很喜欢她。
我甚至想把她的号码储存在通讯录里,却始终觉得不妥。
起码在找到他之前,我不可以这么做。
我开始矛盾,想找到他,又希望找不到。
还是专心回到电脑屏幕比较单纯。
我统计了重赏策略的结果,总共16家公司,39位蔡姓工程师。
但没有人认识韩英雅,看来他们都不是solution。
扣掉这16家公司,还剩46家公司,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想了两天,大概只能用土法炼钢的方式。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公司姓蔡的工程师有哪几个呢?”
我直接杀进别的公司大门,向负责保安的警卫询问。
如果他们一脸疑惑,我会再搬出寻找失散多年同父异母弟弟的说法。
为了避免让人以为我是间谍,我会强调我人一定在大厅内,而且会公开谈话或打电话,也不会使用江湖暗语。
我通常苦苦哀求、死缠烂打,有些警卫只好帮我通报。
但多数的情形,他会说:‘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要叫警卫了。’
“你自己就是警卫啊。”我说。
‘说的也是。’他站起身,‘请吧。’
“拜托啦,我只是要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叫韩英雅的女孩而已。”
‘可是你刚刚说要找同父异母的弟弟。’
“因为只有我弟弟认识韩英雅,而认识韩英雅的一定是我弟弟啊。”
‘莫名其妙。’他开始推我,‘快走!’
“我要找solution啊!”
‘但我根本不懂你的question!’
他把我推到门外,说了声不要再进来了,然后转身就走。
有次我正被赶出来时,手机刚好响起。
‘欧吉桑。’她说,‘你在做什么?’
“正在练轻功。”我说。
‘嗯?’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着我,我两脚腾空了。”
她笑了,在她的笑声中,我双脚着地。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兴奋。
“什么事?”
‘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恭喜。”我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公司在关庙,是食品加工业。’
“嗯。”我笑了,“要好好工作喔。不懂的地方,记得要问人。”
‘嗯。’她也笑了,‘先这样。bye-bye。’
“bye-bye。”
虽然刚被赶出来,但听到她找到工作后,我觉得我比她还开心。
连续一个半月,我利用上班时间的空档溜出来找人。
其实上班并没有所谓的空档,我只是单纯溜出公司而已。
每天溜出来一次或两次,视当天情况而定,但每次只找一家公司。
46家公司都找过了,只有11家成功,还剩35家。
主管应该知道我这种诡异的行径,但只要我的工作进度不delay,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期间每个星期天清晨,她都会约我一起骑单车,路线不一定。
老是跟同事借单车很怪,我干脆自己买了辆单车。
骑完单车回家后,我会整理档案或是打电话,晚上再跟她一起吃饭。
她选的餐厅很怪,店名一定有‘家’这个字。
比方贵族世家、三皇三家、咖啡艺术家、我家牛排等。
“为什么妳选的餐厅名字都有‘家’这个字?”
‘这样才有在家里吃饭的感觉呀。’
“妳这只是单纯的幼稚?还是妳渴望家的温暖?”
‘单纯的幼稚。’她笑了。
“妳果然是23岁的小女孩。”我也笑了。
她说她老家在云林,父母都是公务员,她从高中开始出外求学。
念高二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高中毕业后就分手了。
‘那时才17岁,什么都不懂。我好像太早谈恋爱了。’她说。
“早恋爱总比晚恋爱好。”我说。
‘哦?’
“如果妳三、四十岁,结了婚有了小孩,这时突然想谈恋爱,岂不是
很惨?”我说,“如果谈恋爱的时间不对,那么宁可早也不要晚。”
‘你这只是单纯的抬杠?还是真有哲理?”
“单纯的抬杠。”我笑了。
‘你果然是35岁的欧吉桑。”她也笑了。
“35岁并不老啊。”我抗议。
‘23岁也不小呀。’她也抗议。
在这个变动剧烈的时代,差了几年出生,成长背景和环境便明显不同。
十岁的差距就足以形成一道又宽又深的代沟。
她从国二开始上网,高一时就有了手机;而我上网的年代虽然较早,
但那也是我研二时的事了,手机更是到南科工作后才办。
我和她差了12岁,在我们的心里,难免会觉得彼此间差了一代。
所以我认为她是小女孩,她认为我是欧吉桑。
念大学期间,她前后交了两个男朋友,她说他们都是帅哥。
‘我的结论是,帅的男生都不可靠。’她说完后,指着我:
‘所以你很可靠。’
“谢谢。”我说,“我又想哭了。”
她却笑得很开心。
可能是贪玩又常常约会的关系,她念大学时很浑,课被当了很多。
‘同学都顺利毕业了,但我竟然还差26个学分才能毕业。’她说,‘大五上想振作,可惜只过了6学分。大五下一开学又刚好跟男朋友分手,心情很差,本想干脆休学算了,直到遇见了他。’
“看来他是个好人。”我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像被针刺了一下。
‘是呀。’她很得意,‘你知道吗?我大五下总共修了20个学分,而且竟然All pass耶。’
“那是因为妳的努力。”
‘或许吧。’她笑了笑,‘其实有没有拿到学位并不是那么的重要,我最感激他的是,他让我的人生转了个弯,不然我再朝以前的方向走下去,迟早会看到悬崖,搞不好我还会往下跳。’
我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
照理说我应该要因为她说到他时的眉飞色舞而不是滋味,但我没有。
我由衷为她高兴,真的。如果说谎的话,我马上变秃头。
‘欧吉桑。’她说,‘我一直提他,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我摇摇头。
‘我没有把你当成是他的替代品哦。’她说,‘他是他,你是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
既然提到了他,我便跟她说起这段时间内找solution的过程。
我只简单说重点,也说了我通常用要找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借口。
不过中间的挫折和辛劳,只字不提。
‘欧吉桑。’听完后,她说,‘你好有毅力哦。’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毅力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和毅力?’
“是的。”
我还得再发挥我的毅力,因为还有35家公司得打听。
不能再直接走进别人的公司了,那些警卫一定认得我。
我甚至怀疑我的画像已被贴在公司大门口,一经发现,立刻报警。
苦思了两天,我决定使出杀手锏。
我在午休时间快结束前,到别家公司大门口附近堵人。
有些工程师午休时会外出吃午饭,饭后一定要回公司。
我只要随便堵个人,再请他帮忙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但能不能成功我完全没把握。
我利用午休时间,一天找一家。刚开始去堵人时,我很紧张。
堵到人时,我会先展示挂在胸前的名牌,名牌上有我公司的名字、我的姓名和职称,他们便知道我也是南科的工程师。
虽然我们不是同家公司的员工,但电子工程师的气味相仿, 谈吐穿着也类似,很容易会有亲切感。
我一五一十说起要找solution的原因,没有任何隐瞒。
因为电子工程师通常善良而单纯,但脑筋与思路却很清楚。
稍微不合逻辑的事他们马上能分辨,因此据实以告才是最好的办法。
‘蔡姓工程师、小于等于30岁。就这两个限制条件?’他们听完后问。
“嗯。”我点点头。
‘OK。’他们很干脆,‘给我名片,资料整理完后我mail给你。’
“谢谢、谢谢。”我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有些人甚至说要直接帮我问公司的蔡姓工程师是否认识韩英雅,然后再把结果mail给我。
也有一些工程师听我说故事时津津有味,听完后还会说:
‘其实你的问题不在于如何找到他,而是在于如何取代他。’
“一针见血啊。”我说。
‘有守门员又如何?还是得射门啊!’
“一针见血啊。”
‘不过既然你大她12岁,她又那么漂亮,你还是不要造孽吧。’
“仍然是一针见血啊。”但这次看见的血,是从我的心脏流出。
‘我明天就mail给你。’他拍拍我的肩,‘如果找到他,请你节哀。’
这个杀手锏无往不利,我每天都有斩获,别家的工程师都肯帮我。
依照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迟早得节哀。
随着确定的公司越来越多,solution.xls里红色字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只剩20家左右还是黑色的字。
如果南科所有公司都找遍了,却找不到solution,那该怎么办?
找solution的假设条件是她提供的资料正确,蔡、南科、工程师。
但还有个不确定性,就是他是否还待在南科。
万一他离开南科了呢?
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的那组号码,我已经很眼熟。
‘欧吉桑。你在做什么?’她说。
“我正在寻找猎物。”
‘嗯?’
“我出来找人而已。”我说,“有什么事吗?”
‘明天陪我到百货公司买衣服吧。’她说,‘我的衣服都太轻便了,
总不好意思上班时都穿这样吧。你明天有空吗?’
“只要是假日,我24小时都有空。”
隔天放假,我们约在百货公司门口碰面。
时序已是夏秋交接之际,但她的穿着还是那么清凉。
我得再忍一阵子,等秋天真正来了,我就不必担心会流鼻血了。
我陪着她走进一些服装专柜,偶尔她问我哪件好看?
我只能苦笑着说出都好看这种毫无诚意的答案。
‘你要顺便买你的衣服吗?’她问。
“不用。”我说,“我不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我都随便穿。”
‘你呀,吃随便、穿随便、住也随便、出门骑着破机车。’她说,‘食衣住行都随便,那你还剩什么?’
“还有娱乐啊。”我说。
‘那你有什么娱乐?’她问,‘你又快乐吗?’
“这……”我竟然完全答不出来。
‘这什么这。你应该要好好认真过日子。’她说,‘不然才35岁的你,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欧吉桑了。’
她的话突然点醒了我。是啊,我到底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每天认真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想成为蜜蜂吗?
‘还发什么呆?’她说,‘帮我看看,这件漂不漂亮?’
我回过神,看见她试穿了一件新衣服,正站在一面全身镜前。
这面全身镜也许经过特别设计,使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特别明亮。
因此镜子里的她显得非常亮丽,浑身散发出的亮度更是十分刺眼。
我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但自己却也入镜。
原来这面全身镜很正常也很诚实,因为我身上完全没有亮度。
我彷佛听见镜子说:‘欧吉桑,你带着你女儿来买衣服吗?’
这面镜子应该以谋杀罪被起诉,因为我照了后大概会吐血身亡。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照这种全身镜了,没想到它可以让我看清自己。
虽然很遗憾,也很不想承认,但我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到底好不好看嘛。’她转身又问。
“不公平。”我说,“妳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很好。’她笑了,‘虽然你没认真过日子,但你起码说话有趣。’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有趣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和有趣?’
“嗯。”
她笑了笑,决定买下这件衣服。
她总共在这间百货公司买了四件衣服、两件裙子、一条裤子。
走出百货公司时,她似乎很高兴,好像终于解决了一件烦心的事。
‘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买这么多。’她说,‘自己逛百货公司时,总是犹豫不决,根本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买。所以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但其实我又没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呀。’她笑了,‘你让我觉得,我穿什么衣服都漂亮。’
“事实是这样没错啊。”
她又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如果他一直没出现,你就当我男朋友好了。’笑声停止后,她说。
“我当然很想,但是不行。”我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欧吉桑。’她说,‘你好伟大。’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伟大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有趣和伟大?’
“是啊。”
某种程度上,我应该可以算伟大。
因为其实我不想找到他,但我却拼了命找他。
而且我还要继续拼命。
7.
秋天好像到了,早上出门上班时,已经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尤其是这个礼拜天的清晨,准备骑单车赴约时,觉得天气很凉,赶紧又回家披了件薄外套再出门。
没想到一看见她,她竟然又是只穿牛仔裤加短T恤。
“喂。”我说,“请妳尊重一下现在的天气吧。”
她只是一直笑,没回答我,转身便往前骑。
我赶紧跟上,跟她并排骑车。
这次的路线和第一次跟她相约骑单车时一样,沿着安平堤顶,骑到盐水溪出海口。
到了尽头,我们依旧并肩坐在堤顶上,吹吹风,看看海。
在现在的天色下,海天几乎一色。
我突然想到她的衣衫单薄,便脱掉外套,想让她披上。
但随即又想起,外套一定满是我的汗臭味,只得作罢。
然后再悄悄穿上外套。
‘谢谢。’她发现了,笑了笑。
我倒是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