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走到米克旁边,用一点力道,拉着米克出门。
米克似乎已对公园失去兴趣,以前总是很兴奋地绕公园一圈, 现在则是走了直线距离30公尺后,便转身走回家。
以前是又跑又跳,现在则是步履蹒跚。
但即使米克再老,它看家和护主的本能始终存在。
只要有人经过我家大门,它依然会到门边朝着门缝,隐隐发出低吼声。
偶尔筱惠推着婴儿车带良平去公园走走,我通常也会牵着米克一起去。
米克会打起精神走在前头,而且不时回头看着坐在婴儿车上的良平。
如果迎面走来陌生的人或是狗,米克会保持警戒甚至低吼。
台湾人常说娶老婆前和生孩子后,运气会很好。
我娶老婆前的运气不好,那时公司被火烧光,我突然失业;但我生孩子后的运气真的很好。
良平出生后一星期,公司办尾牙,我抽中最大奖--36吋液晶电视。
良平两个月大时,我中了统一发票二奖,奖金四万元。
良平五个月大时,我决定买辆车,方便日后带着家人出门。
以前因为不能丢下米克,很少出远门去玩,所以从没想过要买车子。
这点还是得感谢米克,因为养车跟停车都是不小的费用。
由于经济考虑,我打算买二手车,便四处询价比价。
刚好有个大学同学想把他那辆三年车龄的福特车卖掉,我立刻联络他。
他可算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退伍后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我问他为什么要卖车?他说他打算换辆Benz或BMW。
“你混得这么好?”我很惊讶。
‘我有苦衷。’他很白目地笑,‘因为当老板了,不得不换好车啊。’
原来他老板上个月突然中风,无法再工作,而老板娘对公司状况不熟。
他跟老板十多年了,早已是老板的左右手,熟知公司所有业务与运作。
老板娘便请他继续经营,因此他现在算是那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
‘来我这里上班吧。’他说,‘我缺个人帮我经营,快忙不过来了。’
“我考虑一下吧。”
‘考虑个屁!’他大叫,‘不管你现在薪水多少,我直接加两万。’
“很阿莎力喔。”我说,“那车子你要卖多少?”
‘我当然半卖半送。’他说,‘算是报答你以前考试常罩我的恩情。’
我辞去工作,到他那里上班,车子也办好了过户手续。
这公司虽小,但体制不错,也很用心经营,业绩稳定。
我除了有自己负责的工作外,他也让我参与管理阶层的工作。
自从劝筱惠不去上班后,我一直烦恼家里减少的收入、良平的花费、将来良平的学费等等,只能不断想办法增加收入,爆肝也无所谓。
但新工作的薪水大幅提高,年底还有分红,我觉得我走运了。
虽然未来的变数还很大,但我相信日后的工作会很稳定,收入也足够。
我39岁这年,终于当了父亲,也找到理想的工作,我很满足。
每当看着良平沉睡的脸,我都会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我虽然不算有钱,但我很富有。
唯一的遗憾,就是米克已老态龙钟。
良平七个月大时,米克已经11岁了,又老又病。
我带着米克去看兽医,因为它走没几步便气喘吁吁。
‘这是心室肥大。’兽医检查完后,说:‘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啊?”我吃了一惊,不禁看了看米克。
‘它的肾脏功能很差,再恶化下去,恐怕会肾衰竭。’兽医说。
我开始喂米克吃药,但米克很讨厌吃药,总是别过脸。
我得再将它的脸转正,半哄半强迫它吃药。
每当看见米克病恹恹,我总是很感慨也很难过。
‘米克,你忘了你是狮子座的狗吗?’我说,‘要赶快好起来啊。’
米克看着我,眼神空洞,喘了起来。
良平八个月大时,开始在家里四处乱爬,精力充沛。
他对米克很感兴趣,总想爬近米克,而筱惠会大叫:米克走开!
有次米克趴在墙角睡觉,良平又兴奋地爬向它,眼看即将碰到它。
‘米克快走开!’筱惠惊慌大叫,人也迅速跑向米克。
米克摇摇晃晃起身,狼狈地爬开几步,但良平转了方向继续朝它前进,它只得拖着身体再勉强爬开,很吃力的样子,也开始大口喘气。
筱惠终于赶上,从地上一把抱起良平。
“妳别那么紧张,这样会吓到米克。”我说。
‘我怎么会不紧张?’筱惠瞪了我一眼,‘米克那么凶,如果咬了良平怎么办。’
“米克会凶,是为了要保护妳,不是因为喜欢咬人。”我说。
‘你……’筱惠指着我,‘算了,不跟你说了。’
筱惠抱着良平走进主卧,米克即使喘着气,眼睛依然望着筱惠。
这天我很忙,晚上一直待在小房间内工作。
11点半左右,发现米克在我脚边坐直身体,仰头看着我。
我低头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神非常怪,我从未见过它这种眼神。
自从筱惠坐完月子回家,米克的眼神总是显得忧伤。
但此刻它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忧伤,勉强形容的话,应该算是悲伤。
“米克乖。”我摸摸它的头,“爸爸很忙,你先去睡觉。”
米克依然坐直身体,动也不动,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心里很难过,只能用左手摸摸它的头,右手继续敲打键盘。
过了一会,觉得这样工作有点吃力,左手便离开米克回到键盘。
这件案子很重要,我今晚一定要赶完,只能专心了。
终于忙完后已是凌晨1点,伸了伸懒腰后,看见米克竟然还在我脚边。
“爸爸忙完了。”我又摸摸它的头,“我们都该去睡觉了。”
米克不动如山,仰头看着我,眼神依旧悲伤。
又劝了它几句赶快去睡觉后,我便离开小房间走进主卧。
当我换好衣服准备上床睡觉时,透过隔板门缝隙看见米克坐直身体,
视线似乎朝向已入睡的筱惠。
我走到隔板门边,低头说:“妈妈睡了,你也快去睡觉。”
但米克没看我,我终于确定它是看着筱惠。
由于实在太累了,我只好回床上躺下,打算好好睡个觉。
凌晨3点左右,良平的哭声吵醒了我,醒来后看见筱惠正哄着良平。
‘你继续睡。’她抱着良平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我哄他睡觉。’
打算再度入睡时,竟然发现米克还坐在隔板门外,眼睛看着筱惠。
我下床去摸摸米克,但米克的视线依然只在筱惠身上。
“妳来摸摸米克吧。”我很不舍米克悲伤的眼神。
‘都说了几百遍我不能摸米克了。’她有些不耐烦,‘而且你没看见
我正在忙吗?’
“不然妳来跟米克说说话吧。”
‘真是。’筱惠不太情愿走到隔板门边,‘米克乖,快去睡。’
米克抬头看着筱惠,但她话说完后便不再理它,专心哄良平入睡。
我只好再回床上躺下。
隔天要出门上班时,米克竟然没到门边送我。
“米克。”我又叫了声,“米克。”
米克没出现,我很纳闷。
虽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但我急着上班,也只好赶紧出门了。
这天很重要也很忙,下了班我还待在公司,10点半左右才回到家。
打开家门,米克又没出现,只听见良平的哭声。
看了客厅和小房间一眼,都没看见米克,我觉得很疑惑;而良平还在哭,只好先进主卧看看良平怎么了?
良平只是肚子饿而已,筱惠正准备喂他喝奶,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良平喝完奶后,在主卧地上乱爬,我跟他玩了一会后便去找米克。
打开小房间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米克;走到客厅和阳台也没看见它。
除了主卧外,屋子里我已找遍,都没发现米克的踪影,我更疑惑了。
米克不可能在主卧吧?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走进主卧,米克果然也不在。
可能是我真的心急了,便趴在地板看了床底下一眼。
‘咦?’筱惠很纳闷,‘你在找什么呢?’
“没什么。”床底下空空如也,我颓然站起身。
站起身的同时,一眼看见墙上我、筱惠、米克的新婚合照,
米克那时好年轻啊,满头乱发、眯着眼睛、吐出舌头,模样很可爱;
而我和筱惠也笑得很灿烂,那是我们三个最幸福的时刻啊。
我又惊又急,走出主卧重新再找一次。
这次连客厅的沙发底下、厕所的马桶内都找了,还是没发现米克。
“米克。”我心里很慌,“你在跟爸爸玩捉迷藏吗?”
瞥了一眼阳台,米克该不会从阳台上跳下去吧?
我打亮阳台的灯,扶着墙往下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我一定惊慌过头了,墙这么高,米克不可能跳过这道墙。
那么米克到底在哪里?
我又仔细看了看阳台,除了挂着晾干的衣服,只有洗衣机。
洗衣机背面贴着后墙,右侧对着我,左侧离边墙还有30公分缝隙。
那缝隙塞满杂物,比方洗衣粉盒、脸盆、花盆、小水瓢、旧衣架等等。
我看见小水瓢掉在地面,便走上前弯腰捡起打算再把它塞进缝隙时,隐约看见下面有一小截白白的东西。那是米克的尾巴吗?
我急忙把缝隙中塞满的杂物清出,发现米克的头朝着墙,俯身趴着。
“米克……”我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米克抱出来,低头看它的脸,它双目紧闭、舌头伸出。
我轻轻摇了摇它,但它完全没反应,身体也变得僵硬。
米克死了。
主卧传来良平的哭闹声和筱惠的安抚声,筱惠正哄着良平入睡吧。
我紧紧抱着米克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右手轻轻抚摸它的身体。
突然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但只能压低声音,咬着下唇哭了起来。
眼泪源源不绝窜出眼角,止也止不住,我只能用手擦干眼泪。
我一面擦眼泪、一面抚摸米克,没多久米克的毛就湿透了。
但我还是拼命掉眼泪。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小黄。
妈妈说小黄失踪那天,她准备跨上脚踏车去菜市场买菜时,发现小黄只是坐直身体看着她,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打算。
‘小黄。’妈妈说,‘要去买菜啰。’
妈妈催促了几次,它还是动也不动,只是仰头看着她,眼神很怪异。
僵持五分钟后,妈妈只得跨上脚踏车,往前骑了十几公尺后回头,小黄依然坐在原地,双眼直视着她。
妈妈说当她买完菜回家时,就找不到小黄了。
我们全家人找了三天,邻居也问了,但都没有人发现小黄的踪影。
三天后爸爸跟朋友聊天时,朋友说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
‘狗知道自己将死时,会用眼神跟主人告别。然后在家里找个最隐密
的地方,一个人孤独的等待死亡。’爸爸的朋友说。
‘为什么要找家里最隐密的地方?’爸爸问。
‘一来只剩最后一丝力气无法走远,二来希望死后还能守护这个家。
但最重要的是,它不想让主人看见自己的尸体,以免主人伤心。’
爸爸恍然大悟,立刻冲回家,拿出手电筒直接钻进地板下。
十分钟后,浑身脏兮兮的爸爸抱出了小黄的尸体。
没错,地板下的空间是老家最隐密的地方,我们家人从不钻进去。
小黄不希望妈妈看见它的尸体以致伤心,所以躲进地板下孤单死去。
米克应该也是这样想吧,才会用尽最后力气钻进洗衣机和墙壁间,塞满杂物的缝隙,并让杂物完全覆盖住自己的身体。
米克找到这个屋子中最隐密的地方,而且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发现。
一想到米克的用心和昨晚米克的眼神,快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
对主人而言,狗只是生命中某段历程的一小部分,那部分可以被取代,甚至可以遗弃。
但对狗而言,主人却是生命的全部,无法取代,更无法遗弃。
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心里却只惦记着不能让主人伤心。
我听见隔板门打开的声音,赶紧擦干眼泪,深呼吸几次。
‘你怎么抱着米克呢?’筱惠似乎生气了,‘你待会得洗手和洗澡, 而且还得换下这一身衣服。’
“抱歉,是我的错,妳别生气。”我强忍住眼泪,“我会洗手和洗澡,全身衣服也会换新。”
‘那你还不赶快把米克放下,还抱着干嘛。’
“反正都要洗手和洗澡了,再让我多抱一下吧。”
‘你怎么了?’筱惠察觉出怪异,走到我面前。
“米克……”我突然哽咽,“米克死了。”
‘你说什么?’
“米克死了。”我的泪水再度滑落。
筱惠整个人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清醒,弯下身从我怀中抱起米克。
“妳得喂良平,别抱米克。”
她没理我,抱着米克坐在沙发另一端,低头仔细看着米克。
‘米克。’她抚摸米克全身,‘别睡了。’
“米克已经……”我喉头哽住,无法再说下去。
‘米克。’筱惠没理我,一面抚摸米克一面柔声说:‘妈妈好几个月没摸你了,你会生我的气吗?米克,对不起,妈妈故意对你冷淡, 只是希望你不要靠近我,因为妈妈得保护良平。你知道的,良平会过敏呀,而你身上都是过敏原。但妈妈还是一样爱你,从没变过,你看妈妈还是一样煮你最爱吃的东西。米克,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太坏了,你要原谅妈妈,妈妈只是……’
筱惠突然把米克紧紧抱在怀里,终于哭了出来。
“良平才刚睡。”我说,“妳别哭了。”
‘米克。’筱惠虽然压低哭声,但依然泪如泉涌,‘米克。’
筱惠不再逞强,放肆地表达悲伤,把脸深深埋进米克的身体。
只见她的背部不断抽搐,也听见细细而朦胧的哭声。
从我28岁那年9月开始,到我39岁这年9月为止,整整陪伴我和筱惠11年的米克终于离我们而去。
米克的后事,我们拜托那位不怕死的宠物美容师帮忙。
米克的遗体被火化,骨灰装进一个小小的骨灰坛里,放在一个专门安置宠物骨灰的地方。
‘米克。’宠物美容师说,‘安息吧。’
我和筱惠向她道谢,她说她是米克的朋友,当然要帮它送行。
‘在你身边让你珍爱的动物,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当它陪你度过你这辈子最艰难的岁月后,便会离去。’她问:‘你们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陷入沉思,没有回答。
‘我相信。’抱着良平的筱惠说。
‘依这种说法,米克已经功德圆满。你们就别再伤心了。’
宠物美容师说完后,便跟我们道别。
我和筱惠站在米克的骨灰坛前,久久都不说话。
或许我们同时都回忆起这11年来,跟米克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良平。’筱惠牵起他的小手,‘跟米克哥哥说再见。’
良平可能觉得好玩,便笑了起来,笑声还颇宏亮。
“这辈子我们不要再养狗了。”我转头问筱惠,“好吗?”
‘嗯。’她点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筱惠轻拍良平的背哄他入睡。
透过后视镜,我发现她正看着我,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怎么了?”我问。
‘如果我下辈子无法当人,我希望变成一条狗,陪在你身旁。’
“妳下辈子只想陪我十年吗?”
‘虽然只有十年。’筱惠说,‘但却是我全部且毫无保留的一生。’
我想,我下辈子应该还是会再养狗吧。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