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外号对我而言是护身符,可以抵挡系上男同学的追求。
但校内的男同学很多,校外的男生更多,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外号。
幸好我从不参加活动、也没加入社团、又住宿舍、很少出门、 空闲时间大部分用来工读和念书,所以认识异性的机会非常少。
即使如此,我偶尔还是会碰到追求者。
大三上时有个男孩子每晚等在宿舍门口送花给我,我总是摇头拒绝。
只要我一摇头表示不能收下花,他便笑一笑,把花随手一丢。
然后他会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他每晚都来,而且花朵的数目越来越多。
一直到第七晚,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他转身要离去时叫住他。
‘有事吗?’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微微一笑。
‘你父母赚钱不容易,别这么糟蹋钱。’我说,‘或许你认为这样做很酷很潇洒,但这种行为反而暴露出你的致命缺点。’
‘什么缺点?’他脸上仍然挂着笑。
‘不珍惜花的人,大概也不会珍惜像花一般的女孩。’
‘这……’他的笑容僵了。
‘以后耍帅时请记得这点。’我说,‘给你做个参考。’
第八晚那个男生就没出现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四下时,我们这个学院办了一个校外参访的行程。
参加对象是院里五个系的大四生,而且免费,我便参加了。
中午用餐时,十个人一桌吃合菜,基本上每桌的学生都是同系,但我这桌还坐了一个外系的男生。
菜色中有一道是鱼,当有人翻鱼打算吃另一面时,我不禁叫了一声。
‘静慧。’室友坐我旁边,问:‘怎么了?’
‘在我的家乡,吃鱼时绝对不能翻鱼。’我说,‘这是忌讳。’
‘这忌讳我知道。’翻鱼的男生笑着说,‘听说翻鱼会翻船是吧。’
‘翻鱼会翻船?’另一个男生笑了,‘这太扯了,比扯铃还扯。’
‘铁板妹住乡下,本来就会有很多迷信和忌讳。’第三个男生也笑了,
‘不过我们已经翻了这条鱼,那么到底哪一条船会翻呢?’
‘这里很多桌都翻了鱼,明天报纸的头条大概是一堆船都翻了吧。’
第四个笑的人是女生,她是我们班班代。
‘我再把鱼翻回来就行了。’翻鱼的男生又翻了一次鱼,‘啊?船本来翻了,结果又翻回来了,没事没事,虚惊一场。’
他说完后,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够了!’
那个唯一的外系男生左手用力拍桌子,桌上碗盘发出铿锵一声巨响。
我们这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笑声突然停止。
连隔壁桌也投射过来好奇的眼光。
‘你们知道讨海为生的人的心情吗?’
拍桌的男生脸色铁青,语气虽然平稳,但似乎正强忍着怒气,‘在茫茫大海中,生命是很脆弱的。毫无预警突然袭来的风浪、遇到未知的暗流,都有可能让船翻了。一旦翻船,便得葬身大海,那么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平安返航的妻儿该怎么办?’
‘你们知道在家中等待丈夫或父亲归来的妻儿的心情吗?’他又说,‘船只即将入港的时分,她们会到码头边引颈翘望。只要时间晚了, 她们便满脸恐慌,嘴里喃喃自语:妈祖保佑。如果船只平安入港,码头上到处都是丈夫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紧抱着孩子的欢乐景象。
对捕鱼人家而言,满载是其次,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亲人在海上,家人便提心吊胆,偏偏亲人一年到头都在海上。
每当看到鱼,便直接联想到船,捕鱼人家最担心翻船,因此吃鱼时 根本不敢翻鱼,怕引发出心里最深层的恐惧。住海边但不捕鱼为生的人可以体谅这种心情,所以他们也不会翻鱼。久而久之,便形成 住海边的人吃鱼不翻鱼的忌讳。虽说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一种希望自己平安入港看见妻儿以及希望亲人平安归来的心情。’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正在嘲笑这种心情?你们知道吗?’
他似乎坐不住了,站起身说:‘这种心情很可笑吗?很可笑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左手已握紧成拳头。
‘干!’
他左手重重捶了一下桌子,下了一个字的结论,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这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继续动筷子。
过了一会,我打破僵局把碗中的饭吃光,再喝了半碗汤,跟室友说声我吃饱了后,随即站起身离席。
走出餐厅,四处看了看,远远看见那个外系男生坐在树下。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向他走过去。
‘你住海边吗?’我在他身旁两步坐下,问。
正注视前方的他吃了一惊,转头看着我。
‘是的。’他说,‘但我家里不捕鱼。’
‘我也住海边。’我说,‘而且我家也不捕鱼。’
‘真巧。’他笑了笑,‘我们都是家里不捕鱼的海边人。’
‘但我不会骂脏话。’
‘抱歉。’他脸红了,‘我忘了还有女生在场。’
‘我同学没有恶意,只是开玩笑而已。’我说。
‘我想也是。’他叹口气,‘我刚刚太冲动了。’
‘不过你说的对,吃鱼不翻鱼表面上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妳也这么觉得?’
‘嗯。’我说,‘以前不觉得,但现在相信这不是忌讳,而是心情。’
然后我跟他说起以前我邻居阿姨的故事。
我还在念国小时,有天晚上邻居阿姨突然来访,满脸惊慌。
她说丈夫的船傍晚就该进港,但天已黑了却还没回来。
阿爸叫阿母陪着她,然后说他去港口打听一下,要她别心急。
但阿爸直到深夜才回家,而她丈夫的船始终没进港。
‘怎么办?’阿姨哭了起来,‘怎么办?’
阿爸叫我和阿弟去睡觉,他和阿母陪着阿姨等消息。
几天后,终于确定阿姨丈夫的船发生船难,但没有发现遗体。
船难通常都是这样,因为大海茫茫很难找到遗体。
妻子即使接受丈夫已死亡的事实,但总不免抱着一丝丝丈夫也许获救、也许漂流至孤岛的渺茫可能。
一年后,阿姨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最大的孩子才7岁。
‘在我家乡,偶尔也会听到类似的故事。’他听完后说。
‘你能把吃鱼不翻鱼当作一种心情,我很佩服。’我说。
‘哪里哪里。’他很不好意思,‘对了,我先自我介绍,我叫蔡文贤。 文章的文、贤能的贤。’
‘我叫张静慧。’我说,‘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真的吗?’他很惊讶,‘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耶。’
我也大吃一惊。
这些年如果碰到要自我介绍的场合,我总说我是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因为阿爸说过,文静而贤慧是我名字的涵义。
我从未想过,有天会遇上文静的文、贤慧的贤。
阿爸,这是你挑选的人吗?
‘我听到他们叫妳铁板妹。’他问,‘妳很喜欢吃铁板烧吗?’
‘嗯?’突然想起阿爸,我心神有些恍惚,‘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们为什么要叫妳铁板妹呢?’
‘我系上的同学都知道这外号的意思,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
‘喔。’他也许觉得碰了个软钉子,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虽然认为这个男生不错,但这几年我早已习惯全副武装面对异性。
刚刚我的回话几乎来自反射动作,我因而感到有些内疚。
‘上车的时间到了。’他看了看表,随即站起身,‘走吧。’
‘嗯。’我也站起身,然后说:‘人家叫我铁板妹是因为……’
我想解释这外号的由来,却难以启齿。
‘没关系。’他笑了笑,‘我会去问妳们系上的同学。’
‘不过别问跟我们同桌吃饭的人。’我说。
‘没错。’他又笑了,‘他们应该会想打我吧。’
‘你知道就好。’我竟然也笑了。
但他不知道,要我对还算陌生的男孩微笑,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两天后的下午,当我刚下课走出教室时竟然看见他,我吓了一跳。
‘抱歉。’他说,‘我打听了妳上课的时间和教室,所以来等妳。’
‘请问有事吗?’我问。
‘我知道为什么妳叫铁板妹了。’
‘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吗?’既然知道我是铁板,你还来踢?
‘不。’他说,‘我刚好有两张电影票,想请妳一起去看电影。’
‘如果你去买了两张电影票,那么你就会有两张票。’我说,‘这怎么能叫“刚好”有两张票?’
‘妳说的对,这不是刚好,我是因为想请妳看电影所以才买两张票。’
他问,‘请问妳这个星期六下午有空吗?’
‘这……’我有些迟疑。
‘唉唷。’他突然弯下身抚摸小腿。
‘你怎么了?’
‘我踢到铁板了。’他笑了笑。
我愣了愣,随即会意过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妳刚好有空,如果妳刚好不介意,请妳跟我一起看电影。’
他又笑了笑,‘这时候就可以用“刚好”了。’
我看了看他,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或是该怎么拒绝?
‘请妳看在我们刚好是文静而贤慧的面子上,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不再犹豫,缓缓点了点头。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当时我为什么会答应?
阿爸,你一定偷偷帮了文贤。对不对?
星期六那天下午,我们约在一间百货公司的楼上看电影。
电影院在百货公司顶楼,坐电梯到最上层后,还有座向上的手扶梯。
要跨上手扶梯时,我突然想起阿爸,刚抬起的左脚晃了晃,身体快失去重心。
‘小心。’
他抓住我的手,稍微拉了一下,我的左脚便平稳地踏在手扶梯上。
他手掌的温度像阿爸一样温暖,就是那种温度,那是阿爸的温度。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拼命忍着,绝不能掉下泪。
‘抱歉。’他看见我的神情,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要拉妳的手。’
他一直道歉,我一直摇头跟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天的电影是喜剧,我却像看了一场悲到底的悲剧电影。
阿爸,那时你一定也在场。对不对?
文贤虽然容易冲动,但并不鲁莽,个性也很细心体贴。
他知道我的生活习惯后,会陪我去餐厅吃饭,下课后陪我走回宿舍。
‘我明天还可以跟妳一起吃饭吗?’到了宿舍门口,他总会问。
‘嗯。’我点点头。
‘感恩。’他笑了。
我们的交往虽然平淡,但每天都有一点点进展,坦白说我很喜欢他。
看完电影两个月后是毕业典礼,典礼结束后他来找我,带了五束花。
祝贺毕业的花束通常很大,他只得两手腋下各夹一束,双手环抱三束。
他走路的样子很狼狈,像某些零件故障且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
‘这么多人送你花呀。’我很惊讶。
‘这些花不是别人送我的。’他从花束间探出脸,‘很多人嫌麻烦,不想把花带回家,便随意丢弃。我觉得很可惜,所以……’
‘这么多束花,你怎么带回去?’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耶。’他笑得有些尴尬,‘我只是觉得这些花很漂亮,如果不好好珍惜,花会很可怜的。’
那瞬间,我知道我已遇见了阿爸所说的,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
因为懂得珍惜花的人,一定也会珍惜像花一般的女孩。
‘你缺女朋友吗?’我问。
‘什么?’他似乎吓了一跳。
‘你缺女朋友吗?’我又问一次。
‘很缺啊。’
‘那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吗?’
‘当然好啊。’他笑得很开心。
文贤毕业后两个月要去当兵,而我毕业后半个月便找到工作。
当兵前两个礼拜,文贤带我回他家去看他阿嬷。
从他家回台北后隔天,他对我说:‘我阿嬷要我们早点结婚。’
‘呀?’我大吃一惊,‘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而已耶。’
‘我知道。’他说,‘不过阿嬷说如果我们认识越久,对我越不利。’
‘怎么说?’
‘因为妳认识我越久,越会发现我的缺点。’他笑了。
我知道文贤是开玩笑的,但无论如何,我六年内不可能结婚。
我大学刚毕业,阿弟也准备升大一,他得念四年书再加上两年兵役。
等阿弟可以真正独立自主了,我才可能考虑结婚。
大学四年来的助学贷款,我欠了政府十几万,我得先还这笔钱。
我也得帮阿弟缴学费和生活费,更得帮阿母偿还家里的债务。
在未来的六年内,我一心只想在台北努力工作赚钱。
毕业后这六年来,阿母、文贤的阿嬷、甚至阿弟都催促我快点结婚,文贤反而从没催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