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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Chapter 9 孔雀的选择(1)

既然荣安走了,我又要忙着赶毕业论文,去Yum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小狗一天天长大,长得健康可爱,每当听到开启院子铁门的声音,就跑来我脚边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它,看见它onlyone的睾丸,我立刻想起荣安。

真是奇怪的联想。

冬天到了,李珊蓝不再让小狗待在院子,把它养在房间内。

她要上台北时,会把它交给我,我也会让它待在楼上的房间。它很乖,当我坐在书桌前,它会安静地趴在我脚边。

我到车站载从台北回来的她时,她一进院子便会直奔我房间抱它下楼。

但当我回房时,总可以看到书桌上她放置的小礼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会回家睡觉。

有天寒流来袭,又飘着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来。坐在书桌前写东西,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咚”一声。

孔雀森林216 217Peacock forest蔡智恒文集像是李珊蓝敲天花板叫我的声音,但太轻了,而且也不该只有一下。

我侧耳倾听,隔了约20秒,又是一声“咚”。虽然声音已大了点,但还是太轻。

如果真是她叫我,为什么这两下的时间间隔这么长?放下笔,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还是下楼看看。

李珊蓝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清晰的白色光线透出,我便推开门。

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我……”她讲话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我也不知道。”

“很疼吗?”

“嗯。”她的双眉纠结,缓缓点了点头。

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医院都关门了,只剩急诊处开着。

走到巷口招出租车的路对她而言可能太远,而且现在也不好叫车。

我立刻冲上楼拿件最厚的外套,让她穿上后,再帮她穿上我的雨衣。

发动摩托车,要她从后双手环抱我的腰,然后十指相扣。我单手骑车,另一手抓紧她双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从心而滑落车下。

顶着低温的雨,小心转弯,我花了七分钟到急诊处。

急诊处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动作分成两种极端的对比:动作极迅速的医生和护士,动作极缓慢的病患和扶着病患的家属。

去挂号前,我问她痛的部位在哪里,她手按着肚脐下方。

“肚子痛吗?”挂号窗口的护士小姐说,“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说。

量完血压和体温后,护士小姐叫我们坐着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动时看到墙上写着急诊处理的先后顺序。

排在前面是出血和休克之类的,腹痛之类的排在遥远的天边。连牙齿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头看见李珊蓝始终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间及脸部都写着痛。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朝她的脸打一拳,让她牙齿出血,以缩短等待的时间。

在那漫长等待的十分钟内,我重复了二十几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吗?”坐在我旁边一个看来像是病患家属的中年妇人说,“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忍着不耐,勉强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又说。

就算是又怎样?

难道说肚子痛一定是盲肠炎、屁股痛一定是长痔疮吗?

我无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会抓狂。瞥见走道角落有张移动病床,我扶起李珊蓝走到病床边,让她躺下。

我推着病床往里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轻的男医师迎面走来。

“肚子痛吗?”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说,“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

“不是盲肠炎!”我粗鲁地打断他。

他吓了一跳,双眼呆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很失礼,便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

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儿后,摘下听诊器说:“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

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床上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食。

“她怎么了?”我问。

“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

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早叫你别吃过期的东西,你偏不听。”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

“这是机会教育。”我说。

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没关系。待会儿就干了。”我说。

“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

“你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

“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

“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

我简单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床上躺满了病患。

“还很疼吗?”我问。

“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

“他说你很漂亮。”

“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

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要开刀吗?”她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

“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你肚皮上缝只孔雀?”

“那样最好。”她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

左边病床上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右边病床上是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

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

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

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

“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

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

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

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

“你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儿后,我问。

“问这干吗?”她说。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

“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

“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它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

“孔雀很爱护它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它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

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它认为信仰比生命重要,而它那美丽的羽毛就是它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它依然捍卫它的信仰。”

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它的人,它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却只会说它骄傲、虚荣,它一定很寂寞。”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它。”

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

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

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

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

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

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

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

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我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

“好点没有?”我问。

“好多了。”她说。

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

“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

“没关系的。”我说。

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像她这样不上不下地待了三晚的,非常少见。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

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

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

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

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

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

“只是一顿稀饭而已,你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

“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

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怕她突然又出状况。

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我才把心放下。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

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

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她应该就能懂的。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

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

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苇庭也在。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

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

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丫头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

“喂,别装了,我和你很熟的。”我说,“老规矩,你煮的咖啡。”

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

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你怎么会在这儿?”

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

“这是好事啊。”我说。

“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

“对呀。”苇庭说。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

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

“你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吗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会祝福你的。”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

我脸色微微一变。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

“干吗道歉?”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

“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

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你了。”

“谢谢。”她笑了笑。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他也选羊。”

“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

“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怎么这么早回来?”

“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你没任何反应?”

“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可能在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你的人!”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做祝福。离开时,连咖啡钱也没付。”

“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轮到你了。”我说,“这个时间你应该在中国娃娃吧?”

“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什么时候辞掉的?”

“我出院后第三天。”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

“为什么?”我更惊讶。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

“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

“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

“你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

“有。”

“什么转变?”

“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

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你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

“什么转变?”

“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

“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

“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信息。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他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