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和有十位姊妹兄弟,前面四位是姊妹,后面六位是兄弟。四位姊妹在初中读书的时候,课余办一个家庭刊物,自己写稿,自己油印,题名为《水》。这是家族和亲友间的联络和娱乐的小玩意儿,“不足为外人道也”。
70年之后,张允和已经86岁,怀念姊妹兄弟和至亲好友,异地异邦,四散漂萍。她重新编印这个久已停刊的《水》,借以凝聚亲情、互通声气。起初她一人自写、自编、自印、自寄,每期只有25份。后来亲友中感兴趣的人渐多,增加到100多份。
想不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被有名的记者叶稚珊女士看到,她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说,这是天下最小的刊物。更想不到被大名鼎鼎的出版家范用同志知道了,他发表文章说,这是20世纪的一大奇事。于是《水》的潜流,渗出了地面。
新世界出版社总编辑张世林先生,建议把《水》中文章选择一部分,编成一本书,公开出版,以便对这个别出心裁的家庭刊物有兴趣的广大读者,一睹为快。张允和欣然从命,会同三妹张兆和,编成这本《浪花集》。
《浪花集》正在编辑排印的时候,张允和在2002年8月14日忽然去世了,享年93岁。半年以后,在2003年2月16日,三妹张兆和,沈从文先生的夫人,也忽然去世了,享年93岁。姊妹两人,先后去世,都是享年93岁。93岁,是人生的一个难关吗?
我的夫人张允和的去世,对我是晴天霹雳。我们结婚70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人。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后来我忽然想起有一位哲学家说:“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要条件”;“人如果都不死,人类就不能进化”。多么残酷的进化论!但是,我只有服从自然规律!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2003年4月2日夜半时年98岁
环游世界
我在美国工作,条件太好了,可以到世界各国,眼界开阔了,了解不一样了。欧洲也是“左倾”,我一到意大利,不得了,罗马市中心就是共产党的旗帜,共产党在意大利的国会里占了三分之一的席位。一到法国,法国共产党在议会里占了四分之一的席位。人家都说整个欧洲很快要被共产党接收了,可是后来没有成功,欧洲还是有民主基础。到了英国,我也是“左倾”幼稚病,很快要找共产党的机关报《每日工人》,在伦敦到处买不到,后来人家告诉我要到一个小地方才买到。共产党在英国始终搞不起来,没有群众跟上去。英国对共产党没有印象,大英博物馆是马克思待的地方,结果共产党在英国影响最小。工党在英国有很长的历史背景,可以说是最早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在旁的地方闹得很厉害,在英国不行。
银行要不断派人到世界各地了解情况,主要是经济情况,可是经济情况跟政治、历史背景有关系。这一点重要性在中国还不能感觉到。特别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已经变成一个世界性的国家,跟中国完全不一样。讲一个小事情,在中国买小菜,就是买本国的小菜,在美国买小菜,全世界的小菜都有。现在我们在中国买苹果,已经有好几种苹果了,到美国去,多少种苹果,不知道选哪一种好。美国一早就是世界性的,这一点跟中国完全不一样。中国不是世界性的国家。这要经过一百年才懂。
游览世界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必须有的基础知识,开阔眼界。假如眼界不能开阔,你就什么事情都不行,这在中国是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那时候到世界各国去,不是玩,当然也是玩,是了解世界各国的情况。在银行工作,一到外面就感觉到世界性,在中国不大感觉到,我到许多国家,一种是风景旅游,一种是历史旅游。我的旅游是历史旅游,可是着重经济的特点,养成一种习惯,到一个地方,要敏感经济特点在什么地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来在中国很难体会,读书大家都懂,“行万里路”在中国很难理解,到外国去,才体会到“行万里路”的确跟“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在中国,我进大学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利用百科全书,今天中国人还是很少人用百科全书,在中国跟外国差距很大。我们是1980年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编成十本,到1985年又重新翻译,新版变成二十本,中国开始有一部百科全书,我们这种地方都落后于世界。我了解百科全书的重要性是进了教会学校。中国始终是一个大国,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国家,今天还只是看到中国,实际上没有看到世界。
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点。譬如讲一个小事情,中国跟美国一样,到火车站,要放行李,给了行李房,就给你一个条子,你下来就凭条子拿行李。我到英国的火车站,交给他行李,他没有条子给我,我说:“条子呢?”“什么条子啊?”我说:“我的行李怎么拿?”他说:“你不是告诉我们到什么地方什么旅馆吗?”我到了订好的旅馆,行李已经放在房间里面了,我很不放心:东西丢掉了怎么办呢?这种情况是一个中国人跑到外国去,变成乡下人。
新陋室铭
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
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
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
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
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
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
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
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
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
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
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
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
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笑谈高干的特殊化。
赞成工人的福利化。
同情农民的自由化。
安于老九的清贫化。
鲁迅说:万岁!阿Q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