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子俊,生于万历元年,到今儿个刚好满六岁了。
目前为止,我家中有兄弟三人,不过也许几个月后会再添一个。至于到底是几个月以后,我可说不清楚,反正他还在娘亲的肚子里,什么时候才愿意出来我哪儿知道。
说起娘亲的肚子,却有好一场官司的来。双双舅母一直耷着个脸说,里面准又是个小子。说这话时,她总爱斜愣个眼,嘴巴撇得老偏,好象气谁怨谁一般,惹得外祖母和姑姑姨妈们大笑个不止。不过娘亲却说这回她想要个女孩儿,香香软软的,多贴心。说着她还抱过最小的琪儿表妹,在脸上香了她半天。惹得双双舅母伸手来夺,脸上这才笑开。
外祖母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光满面的,脸上总是笑呵呵。这都是新外祖的功劳,阴阳调和雨露润泽才有的因果,嗯,这话是双双舅母说的,大概不是很中听,害得外祖母红晕着脸可劲儿掐她。娘亲却“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看看怀里的小琪儿,再环顾围在四圈儿的孩子们一周,就开始问我们,谁知道,她肚子里的究竟是弟弟呢,还是妹妹啊?
那帮的没心眼子哪,唉,只知道七嘴八舌的乱猜,还都怕娘亲听不见似的大声嚷嚷,子豪、璇儿和琼儿姐姐、玢儿妹妹他们全都猜的是弟弟,准以为听双双舅母的话便没错,只有我和小琪儿说是妹妹。其实琪儿还不会说话啦,她只是两片小嘴儿一碰一合地发出“哞哞”的响声,我都怀疑她是想奶吃了才这样的。而我,是因为知道娘亲想要妹妹,才这样猜的,看,我很聪明吧!
娘亲果然很高兴,又搂着琪儿香了几下,还看着我弯了眼笑。我知道,看着娘亲香妹妹时,子豪和子轩定是都跟我一样,心里边很不舒服。可是子豪总是摆着副懂事的模样,只笑看着不语。子轩就喜欢咧开嘴巴装哭,拿脏脏的小手在眼上乱胡噜,虽然半天抹不下丁点儿泪来。而我呢,却一定会抢先着贴过去,抓着娘亲的裙摆,占据她怀里最显眼的位置。嘿嘿,等他们反应过来再想往这扑,可就晚了,因为爹爹再三警告过,娘亲现在身子重,不许我们使力缠磨她。
爹爹的话总是对的。娘亲的怀里那么香那么暖,谁不喜欢往里钻啊,不止我们兄弟,就连双双舅母家的四个姐妹,还有若青姨妈家的彰辉和彰杰也总爱如此。唉,好多时候想想也可怜,有这么个美若天仙人见人爱的好娘亲明明是美事,可她还那么温柔大方,待谁都和蔼可亲,就很让人费神了,所以我总在为如何引得她注意,令娘亲更爱我而感到头疼。
所幸我天生丽质(不对,这话好象是在夸女孩儿的),嗯,我天资独厚,天资聪颖,天生才俊,天……咳,总之是很天生我才就对了。自打懂事时候起,凡看过我的人就无不夸赞的,都说我长得好,不愧为一个“俊”字,人又聪明伶俐,颇得父母风范。
这些夸赞平常听得多了,就不是很在意,子豪和子轩不也是如此?没什么好得意的。虽然我们三个,一个姓周,一个姓宋,又一个姓程,却都是一母同胞所生,模样长相又能差到哪儿去。我总得有什么比他们都强的不是?
人说立志要趁早,我都六岁了,也该知道自己都有哪些个长处,也好尽快确立下志向啊?于是我叼根稻草躺在黑咕咙咚的地板上,用心地琢磨,可劲儿地比呀想的,要竭力发掘出自己与众不同的优势来。
子豪不过是因为比我们都大,又爱读书,记忆力不错,就都说是聪颖过人,出口成章。这不要紧,以后我再大一点儿,肯把注意力多放在功课上,定能赶过他。子轩呢就有点麻烦,虽然他现在还小(不过才四岁),可酷喜音律,什么曲子听过一遍就记得住曲目还会跟着哼唱,人谓之奇,德容姑姑就最喜欢他了。这点我应是及他不上,虽然我琴也算抚得不错,还跟爹爹学会了弄几首箫曲,可闻歌知目终是要讲天份的。
那我……嗯对了!娘亲说我算术最好了。那个九九乘法表,就属我背得最快,用得最熟。上次大舅舅带我们去线庄,也直夸我脑子活,账儿来得快,有乃母之风,很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天知道,我只是看那个女客很有点财势的样子,出手就是大锭足银付账,而伙记还在那儿慢腾腾算找头,磨磨叽叽地有点瞧不过眼,就扯过一旁二管事的袖子脆声问了句:“这位大嫂贵人事忙来一次不容易,你怎不给人家多搭配几色好线呢?呶,那边不是有么?”看钱数刚好合那零头我才说的。就这样而已啊。
嗯这就算上一条吧,还有呢……胆大随性?这是谁说我的来着?怎么听起来算不得夸赞,不过爹爹说这点像他,那就错不了,也加上,又一个优点了。再有,机灵精怪?好象又是个可褒可贬的评价,这可是出自新外祖之口,就在我把他和外祖母一起偷关在后院里呆了一整晚之后。
其实那可真算不得是我有多顽劣,主要是我被那些大人们给误导了的。就那天,我猫在花厅后面的窗户根下睡午觉,迷糊着醒来时就听见双双舅母、还有德容姑姑与娘亲一起在小声地唠闲话。她们说什么,两边儿一同撺掇好几年了,明明看着都郎有情妾有意的,却偏偏碍守礼教不肯凑作堆儿。可她们做小辈的又不能明点,只一直瞅着干着急云云。双双舅母还恼着说,实在不行干脆把他们俩关进小黑屋里蹲一宿得了,到时候百口莫辩,生米也就煮成了熟饭啦。娘亲和姑姑都笑着啐她,说那怎么可能。
我当时是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了,只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正好知道后院里有处废弃的小黑屋,偏僻着呢,哪天使出来对付子豪和璇儿姐她们,一定很好玩儿。后来么……机会就真来了。不过我前脚刚把子轩给骗进屋去,外祖母就闻声找了过来,我怕挨她说,就赶紧躲了,眼看着她听见子轩哭就一步步摸进那小屋,也没敢喊出声。寻思着反正没一会儿外祖母就能把子轩给接出来,我就自去一边儿耍了。直到天色将黑跑进屋,才知道大人们都出去找子轩大半天了。
我这才有些傻眼,心想着她们怎么还没出来,就赶紧往后院去了。这时新外祖,不,那会儿还得叫他顾家外公,正打大门进来,看见我就扬手招呼,我没空理就只会一路紧跑。开了小黑屋的门,才知道外祖母在里面崴了脚,黑漆漆等人救她好半天了。我才要去扶,却被跟来的顾家外公拨到一边儿,还气哼哼瞪了两眼。我一阵心虚胆寒,这才灵光忽现,原来,那天大人们说的就是他……们啊。于是毫不犹豫地跑出来,又大力从外面关紧小黑屋的门,上了拴,一溜烟儿跑走,心里只想着,这下没准儿能将功补过,就不至挨顿好打了。
结果,自然是……被爹爹装模作样地教训两下,就让娘亲搂了过去,笑咪咪地揉了又亲,我果然因祸得福啦。嘿嘿,于是上个月,顾家外公就变成了新外祖。嗯!这条也得算优点,正经是呢。
我这才数到第三条,就听见房门响,有脚步声走进来。我懒得理,反正这会儿正趴在床底下,谁也找不见我,接着想要紧的心事才对。
就感觉床一沉,好象有人躺上来。忙抬头看,嗯,果然是整座宅子里最高最阔最稳当的一张大床,我比了一圈儿才定下的,没事儿,塌不了。
转了下头,耷下来的床幔距地面还不到三寸,只看得见摆着的一双绣鞋,那是娘亲的。嘿嘿,她的卧房里都一股香甜的味道,好闻极了。真羡慕爹爹,能整晚都呆在这里,我们几个却总是赖不到一会儿就得被他撵走。
今儿可好了,让我逮着这隐蔽的好去处,他再也发现不了我啦。正得意着,绣鞋旁又现出一双皂鞋来,这大正午的,爹爹怎么也回了呢?嘿嘿刚好,试试和爹娘玩捉迷藏是什么滋味,一定比子豪他们有意思多了。于是我张着嘴开始悠悠地喘气,可不能让他们轻易就知道了我。
听声音爹也上床了。我屏着呼吸有点儿兴奋,要不要敲两下床板,让他们以为是有小狗在下面?不好,要是爹低头一看,我不就露馅了,还是老实儿猫着吧。
“怎么回来了?”娘亲的声音有点儿迷糊,大概是才眯着又被爹爹给吵醒了。
“今儿不是子俊生日嘛,早点儿回来看看。我给他买了匹小马来,才在外边寻了好半天,却没见他人影儿。”啊!还是爹爹最好了,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小马的?
我几乎高兴得跳起来,又立刻醒悟到现正在床底下,于是再强忍住,怎么也得再猫一会儿。
“你给子俊买马了?啊这下他可开心了,我看自从德容给他们讲过白马王子的故事后,就这孩子最惦记这个了。呵呵,你说他像谁呢?满脑子的新奇念头,真是个精灵小子。这会儿他没准儿又猫哪玩去了,谁找得到。”原来娘亲也知道我这样,而且很欢喜似的,嘻嘻。
“像谁?当然是像娘子你了。我一见那小子两眼冒光爱琢磨点子的小样儿就喜欢,多像你呀,亲爱的。”爹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后面的话简直就是咕哝出来的,叫我听得好费劲。
“嗯,别大白天的就这样……当心孩子们闯进来看见。你脸皮厚,我可还……”娘亲的话也断断续续的,还直喘气。我就纳闷了,更支起耳朵来听。怕我们看见?那是有什么秘密了?
“乖,别乱动,当心碰着肚子。这会儿子俊那小子不在,谁还能撒欢儿乱闯?”听爹爹说的笃定,呵呵,我忍不住捂嘴偷笑。
“就不。离我远点儿,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坏蛋,上次还说再不让我生了,可这肚子不是又大起来。惹双双笑我。”原来娘亲也会撒娇的?这声音,真奇怪,不怎么像她。
“最后一次。这回是真的,我保证。这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让他姓燕,这可是我自己起的好名字,怎也得后继有人哪。双双嫂子就让她笑去吧,反正她生得比你还多,而且得不了儿子,她还得一直生下去。呵呵亲爱的,别躲我,白天亲热你一回多不容易啊。”爹爹的声音又低下去了。然后半天没听见什么动静儿,他们睡着了?我悄悄打了个呵欠,好象也困了。
可是原来还没呢,不一会儿我隐约听见娘亲喘气的声音大了一些,还有爹爹的喘气声,跟着床也在动了。嗯,这是怎么回事?我迷糊着半睁眼,瞧了瞧头顶上的床扳,它好象轻轻地晃颤了,偶尔还发出“吱咯”一声,不过它真的很坚实,我在下面是安全的,还是放心睡好了。
迷蒙睁眼时,已不知是多久之后了。爹爹和娘亲还在床上,这会儿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就让人听清了。
“亲爱的,明儿你还到德容的乐班上去旁听吧,生子轩那会儿你不就说是胎教么,那小子果然就通音律。这回也让子辰……”
“去!什么子辰,这胎我要生女儿!笑起来甜甜的美美的,多可爱,我要叫她小甜甜。才不要生什么燕子辰!”
“啊?这样啊……看来还是得再生个小五了……呵呵,亲爱的别掐,别掐,仔细累了你嫩生生的手指头,为夫逗着你玩呢。”
原来,原来!我不禁噘了噘嘴,子轩是因为德容姑姑开了个乐班,教授我们这些小孩子乐器才受益的呀,唔……我那会儿怎么就没赶上在娘亲肚子里!只顾傻呵呵扒在琴上边流口水胡乱拨着玩了。
“哎亲爱的,你说德容这辈子真就不想嫁人了?”
“我看她现在是没想过。你瞧她经管着乐班的样子没,有多惬意,多投入啊,现在算上我们家这些个都收快二十几个生徒了,乐师也招来好几个,她那是当成个事业来做的呢。”
“唔,也是,只要她高兴就好了。对了,周文斌前儿个走时,你拉着他说什么来?”
“呵……我还当你不打算问来着。也没什么,他去年途经晋阳境内时去拜过祖祠的,看到了我们把子豪的名字给刻进族谱里,说谢谢你想得周全呢。”
“……”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子轩的名字都有机会进程氏祠堂,而子俊却……唉。”
“不要想了,亲爱的……既然你肯让他姓宋,也就算还了他的养育之恩了。我们生前都好好的不就行了,哪还要理会那么的身后事?要我说,以后干脆就建个燕氏祠堂,把子俊子轩都记进去,大哥他们早晚会生个儿子的,子轩也不用行什么过继了。”
“嗯,我知道。这么些年早想开了,我就是我,管他什么宋家皇家,自那年隆庆帝大行前给赐定了新身份后,我就只是燕若程了,程若嫣的燕若程。从此再不欠他们任何人。”
我渐渐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了,因为他们一直没发现我。真可怜,我在六岁生日这天,竟在黑咕咙咚的床底下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不但没有人找到我,现在我还得自己爬出去,因为,我尿急了!
“天哪,那是子俊吗?”
“混小子!你一直呆在哪里了?”
身后传来爹爹气急败坏的追骂声,我才终于眉开眼笑,这一晌午的猫猫没白藏,到底是把他们两个给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