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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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橘颂

屈原

屈原(前353—前283),名原,字平《史记·屈原列传》载“屈原者,名平”,“名”应为“字”之误。因为名为一个人的基本名号,为自称、长辈称呼及各种正式场合所用;字则为同辈或晚辈称呼时用之。《史记》此处行文之例应与“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相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有名有字者73人,皆先述其名,后言其字。其次,《离骚》云:“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原”与“则”义相近,“平”与“均”义相近,且“原则”、“平均”之词沿用至今,这些词的形成都有很深的历史、文化根源(“平均”一词见于《国语·楚语下》)。再次,《昭明文选》于各篇诗文作者皆标字,其于《离骚》等屈作标“屈平”,可见在南北朝之时人们仍以“平”为屈原之字。明汪瑗《楚辞集解》云:“观《卜居》《渔父》二篇,屈子皆自称屈原,可以知名原而字平也。”《史记》写成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民间流传,被抄错或错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前人多因《史记》文字之误,造成不少疑问,今正之(并参本书《渔父》题解)。,楚王室同姓贵族,青年时曾供职于兰台(收藏图书秘籍和供文人学士从事著述的政府机构)。楚怀王十年(前319)任左徒之职,“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他对外主张“联齐抗秦”,对内主张政治改革。他受命草拟宪令,因妨害了旧贵族的利益,受到上官大夫、宠臣靳尚、王妃郑袖等人的谗毁,加之秦国的离间,怀王十六年,他被免去左徒之职,担任教育王族子弟的三闾大夫。楚怀王受张仪欺骗,又被秦国先后在丹阳、蓝田打得大败,于十八年又命屈原出使齐国,恢复齐楚邦交。怀王二十四、二十五年秦楚和好,屈原又被流放于汉北,任掌梦之职,负责云梦泽的山林泽薮和君王狩猎事宜。在那里他创作了《离骚》《抽思》《惜诵》《思美人》《天问》《招魂》《卜居》《渔父》。怀王二十八年,秦、齐、韩、魏攻楚,垂沙一战,楚军惨败,主将唐眜战死。由于楚朝廷内部的斗争,楚将庄发动兵变。在此情形下,屈原被从汉北召回。次年怀王入秦被扣留,顷襄王继位,因亲秦的旧贵族的谗毁,屈原又被放于江南之野。他漂泊于沅湘流域,创作了《涉江》《哀郢》《怀沙》等作品。顷襄王十六年(前283),顷襄王与秦昭王会于楚故都鄢郢,屈原感到楚国灭亡之势已定,遂投汨罗江而死。他的作品除上面提到的以外,还有在二十岁成冠礼之时所作的《橘颂》,在兰台供职时所作的《大招》和在楚祭祀歌舞辞基础上创作的《九歌》。有关屈原生平,参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2版。屈原生年,郭沫若考生于前340年,浦江清考生于前339年,汤炳正考生于前342年,陈久金考生于前341年,胡念贻在浦江清研究的基础上多加了岁星一周天的时间,避免了各家主张中一些无法克服的矛盾。本书取胡念贻《屈原生平新考》之说(见《文史》第5辑)。事见《史记·屈原列传》。

《橘颂》收入《楚辞·九章》中,为屈原二十岁行加冠礼时明志之作。它在形式上与《诗经》接近,在格调上也没有《离骚》及《九章》中《惜诵》等被放疏情况下的忧愁、悲愤,而是显得十分轻快活泼。同时,作为咏物见志之作,其中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显然是屈原青年时代的作品。明代汪瑗已意识到它“未必放逐之后之所作者”(《楚辞集解》)。陈本礼《屈辞精义》云:“《橘颂》乃三闾大夫早年咏物之什,以橘自喻,且体涉于颂,与《九章》之文不类。”又云:“余细玩其词,虽然不能定其作于何时,其曰’受命不迁‘,是言秉受天赋之命,非被放之命也。其曰’嗟尔幼志‘、’年岁虽少‘,明明自道,盖早年童冠时作也。”晚清的吴汝纶也认为《橘颂》为屈原“少作”。郭沫若《屈原研究》第二部分云:“据我看来,《橘颂》作得最早,本是一种比兴体,前半颂橘,后半颂人,所颂者不知它系何人。这里面找不出任何悲愤的情绪,而大体上是遵守着四言句的古调。”在《屈原赋今译·九章》解题中又说:“《橘颂》一篇,体裁和情趣都不同。这可能是屈原早期的作品。”陈子展《楚辞直解·橘颂解》中有《〈橘颂〉乃三闾早年咏物之什》一节专论此。唯《橘颂》作于屈原早年何时,多无考论;或有推测,也互相矛盾,并无力证。其实,《橘颂》为屈原二十岁行冠礼时明志之作。《橘颂》不仅形式、句式、结构、篇幅同先秦时的冠词一样,且其中一些词语甚至句子也同冠词相似,如《仪礼·士冠礼》所载冠词中“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便同《橘颂》的文义很相近。先秦时称冠词为“颂”,《孔子家语·冠颂》的篇名及其中文字均说明了这一点。冠词中常用的一些词如“嘉”、“德”、“服”、“志”等,也都见于《橘颂》,则《橘颂》为屈原行冠礼时明志之作无疑(参赵逵夫《橘颂为屈原行冠礼之作》,《文史知识》1996年第1期)。

后皇嘉树[1],橘徕服兮[2]。受命不迁[3],生南国兮[4]。深固难徙[5],更壹志兮[6]。绿叶素荣[7],纷其可喜兮[8]。曾枝剡棘[9],圆果抟兮[10]。青黄杂糅[11],文章烂兮[12]。精色内白[13],类任道兮[14]。纷缊宜修[15],姱而不丑兮[16]。

嗟尔幼志[17],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18]。苏世独立[19],横而不流兮[20]。闭心自慎[21],终不失过兮[22]。秉德无私[23],参天地兮[24]。愿岁并谢,与长友兮[25]。淑离不淫[26],梗其有理兮[27]。年岁虽少,可师长兮[28]。行比伯夷[29],置以为像兮[30]。

(据白化文等点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1]后皇:皇天后土,指天地。嘉树:嘉美的树。橘树白华赤实,皮既馨香,又有善味。《尚书·禹贡》有“扬州厥包橘柚锡贡”之说,则自古以橘树为美树。屈原以橘树自喻,故以下所写,颇同于《离骚》中“纷吾既有此内美”的自述。

[2]徕:同“来”。服:适应。刘梦鹏《屈子章句》:“服,与土性宜也。”

[3]受命:受天命。从树的方面说,指禀天地之气;从自喻的方面说,指受天命而将对国家有所作为。迁:迁徙。《晏子春秋·杂下》云:“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夏大霖《屈骚心印》云:“以己心依楚王不去国,犹橘生于淮南。此作赋之本意。”屈原生于策士游说、朝秦暮楚之时,故特以此明志。

[4]南国:江汉一带,包括西周、春秋时的周南、召南之地在内。

[5]深固:言其托根深厚。

[6]壹志:志向专一。

[7]素荣:白花。荣,花。

[8]纷:盛多。可喜:令人喜爱。

[9]曾(céng):通“层”,重叠。剡(yǎn):锐利。棘:刺。洪兴祖引《方言》曰:“凡草木刺人,江湘之间谓之棘。”这里是名词。

[10]抟(tuán):同“团”,圆的样子。王逸注:“抟,圜也。楚人名圜为抟。”

[11]青黄杂糅:指果实的表皮颜色青黄相杂。

[12]文章:花纹。烂:光彩鲜明的样子。

[13]精色内白:指果肉精纯洁净。

[14]类任道:原作“类可任”,此据王逸“一云”改。类,如,似。任,担负。道,道义。此处指政治主张和政治思想。

[15]纷缊(yūn):盛多的样子。这里指枝叶繁盛。宜修:修饰得适宜,恰到好处。

[16]姱(kuā):美好。丑:通“俦”,同类。“不丑”犹言“不群”,与众不同。

[17]嗟(jiē):感叹。尔:你,指橘树。以下内容句句为诗人自己情感的抒发。故此句实为联系全诗象征体与本体之关键。幼志:幼年的志向。

[18]廓:恢弘广大。此句言其心胸宽广,无所求于世。

[19]苏世独立:即《楚辞·渔父》中“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苏,醒,苏醒。苏世:苏于世。

[20]横而不流:能中间截断,而不随波逐流。横,绝流而渡,与“流”相对。《汉书·扬雄传》:“上乃帅群臣横大河。”颜师古注:“横,横度之也。”

[21]闭心:闭其心,摒除欲念不为外物所动。

[22]终不失过:原作“不终失过”。朱熹本作“终不过失”,据洪兴祖引作“终不失过”,王逸注:“终不敢有过失也。”则王逸注本作“终不失过”。据改。

[23]秉:持,执。这里是保有的意思。

[24]参:比,并。此句连上句,言其德可以配天地。

[25]“愿岁”二句:愿我年与橘年并时俱谢,长与为友。岁,年岁。谢,凋谢,这里指时光流逝。

[26]淑离:美丽。孙诒让《札迻》云:“离与丽通。言橘之章色善丽而不淫邪,又有文理也。”“淑”为“善”义,“离”通“丽”,王逸、孙诒让之说略同,而王释“淫”为“淫惑”,孙释“淫”为“淫邪”,俱失之。“淑离不淫”正是“好色而不淫”之义,“淫”为“过分”的意思。言橘虽文章美善,但其色彩又不过分地华丽。

[27]梗:坚强正直。理:指木的纹理。“梗其有理”喻人的正直刚强,言有法,行有度,毫不苟且。王夫之《楚辞通释》云:“枝叶茂盛,花香果美。而其为木也,坚挺独立,无繁艳婀娜之态,盖耿介自理,志士仁人之节也。”其疏解以上二句之意,最为确当。

[28]师长:老师、长者。“年岁”二句言橘树虽幼,但其品格给人以启发,可为人之师长。

[29]伯夷:商末贤士,为孤竹君之子,因避让君位逃至周。及其至周,周文王卒,武王载木主伐纣,伯夷以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为不孝,“以臣弑君”为不仁,加以谏阻。武王灭商后,伯夷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

[30]置:树立。汪瑗《楚辞集解》:“置,犹植立也。”“置”、“植”古通。像:榜样。

屈原的《橘颂》是《九章》中唯一的一篇四言作品,是屈原在行加冠礼时借咏橘明志之作。因为贵族男子二十岁加冠意味着从此要承担社会责任,为国家尽力,所以冠词中特别强调“德”的修养。屈原的《橘颂》中也从头到尾歌颂一种高尚的品德。但这种品德不是仅指一般的个人修养,而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同诗人强烈的民族感情结合在一起;诗人要行比伯夷,以橘为榜样,“受命不迁”,壹其志向,文章灿烂,承担道义。

至于屈原为何要以橘自喻,由东方朔《七谏》来看,屈原的少年时代有可能是在云梦泽一带度过的。《七谏·初放》:“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作为一个贵族子弟,生于都城而在原野长大,极有可能是因为父亲有什么过错而曾被贬谪;而汉北云梦正是楚国贬谪大臣之处,且其地以出产好的橘柚而出名。《吕氏春秋·本味》云:“果之美者,江浦之橘,云梦之柚。”云梦在江汉之北,此处是互文见义。《战国策·赵策一》中苏秦说到楚国,也特别提到它是“橘柚云梦之地”,则云梦的橘柚乃代表楚地富庶之物。这样,屈原以橘为喻,就可以理解了。

本篇是我国古代咏物诗、咏物赋之祖。其前一段侧重正面描写橘的特征,赞颂美好的品德,而差不多在每一层意思的表现中都有一两句是语意双关,既可理解为写橘,也可理解为写人,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等。后一段似乎在直接歌颂人的美德,而实际上仍是由橘树的本性生发而出,如“独立不迁”、“深固难徙”等。其抒情与咏物之关系,在不即不离之间。故刘熙载言其“品藻精至”,“不迂而妙”(《艺概》),可谓的评。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