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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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渔父(2)

[8]斯:此,此种地步。此句的重点在“何故”上。渔父见屈原而曰:“子非三闾大夫与?”是已知屈原被放于汉北而不识其人,但由其衣着气质可以揣度而肯定,故不等其回答即问其何以被放。旧解或以“斯”指此地,或以其指形容,则都似已认识屈原,且与下文屈原回答“举世皆浊我独清”等语不合。蒋骥《楚辞馀论·下》云:“然原之放日久,渔父岂不知之?特未悉所以放之之故。故下以’是以见放‘为答也。俗解谓怪其颜色形容,则与答辞不应矣。”说甚是。然其注中又言“斯指江潭言”,欠确切。

[9]举世:整个社会。这里就当时楚国上层统治者与官僚阶层而言。举,全。浊、清:指品德行为与社会风气而言。王逸注:“众贪鄙也。”“志洁己也。”汪瑗《集解》曰:“此屈子因渔父问而自述其见放之由也。清,比己之洁,而触比世之秽也。”

[10]醉:指糊里糊涂,看不清楚国一步步走向灭亡的形势而苟且偷生。醒:指对形势的清醒认识。王夫之《楚辞通释》曰:“瞀于安危曰醉。”徐焕龙《屈辞洗髓》曰:“安危利灾,醉也;知凶辨吉,醒也。”汪瑗《集解》云:“醒比己之明,而醉比人之昏也。清浊不同流,醉醒不同趣,邪正不并立,忠佞不相容,以屈子之独操,而仕壅君,处乱朝,安得而不见放乎?”说可参。

[11]是以:因此。见放:被放逐。见,被。

[12]圣人:《史记·屈原列传》作“夫圣人者”。据闻一多《楚辞校补》云:“《史记》有’夫‘’者‘二字,语气较明,当从之。”今据以增“夫”、“者”二字。凝滞于物:对客观事物抱着一个固定刻板的看法。凝滞,黏着,引申为固执不变。物,指客观时势。

[13]与世推移:随波逐流,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变化。推移,推进,变动。

[14]淈(gǔ):搅浑。王逸注此句:“同其风,与沉浮。”汪瑗《集解》云:“淈,汩之也;扬,挠之也。淈泥扬波,欲其与世混浊而不必独清也。”

[15](bū):吃。《说文》:“,申时食也。”段玉裁注:“引申之义,凡食皆曰。”糟:酒糟。歠(chuò):同“啜”,喝。醨(lí):《说文》:“薄酒。”原作“酾”,通“醨”。洪兴祖引《文选》,朱熹引一本作“醨”,今据改。汪瑗《集解》:“糟歠醨,欲与众同醉而不必独醒也。”

[16]深思:深入思考,想得久远。《文选》五臣注李周翰曰:“谓忧君与民也。”汪瑗《集解》曰:“言其用心太过也。”俱可参。高举:为很高的目标而努力,与众不同。举,往上托,往上伸。

[17]令:使,使得。为(wéi):表疑问的语气词。

[18]沐(mù):洗头。弹(tán)冠:弹去冠(帽子)上的灰尘。

[19]浴:洗澡。振衣:抖掉衣服上的灰尘。

[20]察察:明审清晰的样子。《广雅·释训》:“察察,著也。”王念孙《广雅疏证》:“明著谓之察察。”汪瑗《集解》:“察察,明之至也。”

[21]物:外物,世俗。汶(mén)汶:同“惛(hūn)惛”,糊涂,心中昏昧不明。也即《老子》第二十章:“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闷闷”。《老子》这段话的第四句《道藏》傅奕本、《续古逸丛书》影印傅氏双鉴楼藏宋刊本“闷闷”皆作“闵闵”。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载单行本《索隐》:“汶汶音闵闵。”而《荀子·不苟》杨倞注引《渔父》“汶汶”作“惛惛”。据汤炳正先生意见,“惛惛”是“汶汶”、“闵闵”、“闷闷”的本字(《释“温蠖”》,见其《屈赋新探》)。《楚辞·九辩》:“忳惛惛而愁约。”王逸释为“闷瞀”,是也。

[22]宁:宁可。赴:往,投向。常流:长流,即江河之水。原作“湘流”。朱季海《楚辞解故》云:“《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宁赴常流。‘《索隐》曰:’常流,犹长流也。‘《索隐》举《史记》《楚辞》异文甚悉,此独不云《楚辞》作湘流者,知唐本不尔。今谓《史记》所录,最为可信,篇中正言江,不言湘。上云’游于江潭‘,下云’江鱼腹中‘;渔父之歌曰:’沧浪之水‘,与湘流故渺不相及也。《涉江》曰:’旦余济乎江湘‘,江湘故是二水,灵均初不指湘为江也。则方云’湘流‘,而又’江鱼‘,于文亦谬,《屈赋》何尝有是?”据此,《楚辞》唐以前传本作“常流”,后之浅人以其中有“宁葬身于江鱼腹中”之语,而屈原又是投湘水支流汨罗江而死的,故妄改“常”为“湘”。今据朱说正之。

[23]安:怎。皓(hào)皓:洁白的样子。汪瑗《集解》:“皓皓,洁白之至也。”这里喻品行之贞洁。

[24]蒙:蒙受。汪瑗《集解》云:“蒙,冒也。尘埃,污秽也。淈泥扬波而混浊,糟歠醨而酗醉者,此世俗之混混于尘埃之中者也。屈子又言宁往投水而死,为鱼所食亦所不恤,必不肯以清白之身,而冒彼世俗之污秽,使凂己也。”说可参。

[25]莞(wǎn)尔:微笑的样子。

[26]鼓枻(yì):用桨拍打水面。鼓,拍打。枻,船桨。《九歌·湘君》云:“桂櫂兮兰枻,凿冰兮积雪”,王逸注:“枻,船旁板也”,认为指船舷。然而下句“凿冰兮积雪”乃是形容划船的情景:桨砍入水中,如“凿冰”,桨划动水面,翻起层层浪花,如“积雪”(将雪堆起来,“积”用为动词)。如解“枻”为船舷,则与下句不相应。王逸解下句云:“言己乘船,遭天盛寒,举其櫂楫,斲斫冰冻,纷纷然如积雪,言己勤苦也。”其说与二《湘》所写秋天景象,用多种秋天花草以为装饰的景象不合,盖因只就字面加以敷衍,未能理解诗意。其对“枻”的解说亦误。

[27]沧浪之水:即春秋时代的清发水,又名“清水”,也即《水经注》卷三十一所说“涢水”。《水经·涢水》:“涢水出蔡阳县,东南过隋县西,又南过江夏安陆县西。”郦道元注:“晋太安二年,镇南将军刘弘遣牙门皮初,与张昌战于清水。……即《春秋左传·宣公四年》吴败楚于柏举,从之,及于清发。盖涢水兼’清水‘之目矣。”此水发源于湖北省东北部的大洪山,北侧经随州、安陆、云梦入于汉。至宋代时,当地仍名其随州以南西侧一条支流为“浪水”。该水上游其旁古代有“清潭”等地名,则其即为《渔父》中之沧浪水。清代学者卢文弨云:“仓浪,青色。在竹曰筤,在水曰沧浪。”“沧浪之水”即 “清水”。《尚书·禹贡》云:“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因汉水在郢都以东第二次大转折,变为向东流,沧浪水即流入这一段汉水中。《禹贡》中的“又东”乃指第二次折而向东。古代常有某一支流流入主干之后,此下主干之水也以支流的水名名之的情况(汉水在夏水流入之后也统称为“夏水”即其例)。大约在更早的时候汉水第二次折而东流之后曾名之为“沧浪水”。洪兴祖《补注》:“《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注云:’漾至武都为汉;至江夏,谓之夏水;汉东,为沧浪之水,在荆州。‘”按洪氏所引注非孔传。其前两句见于《史记集解》所引郑玄语。“又东为沧浪之水,在荆州”为洪氏据《地记》而加。不仅先后顺序错乱,且造成错误。《孔传》在“又东为沧浪之水”下云“别流,在荆州”,乃言沧浪之水为汉水之支流,属荆州范围之内,非必在治州所在地。《水经注·夏水注》引郑玄说云:“沧浪之水,言今谓夏水,来同,故世变名焉,即汉河之别流也。”《史记·夏本纪》《集解》引马融说同。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以沧浪为夏水者,《水经注·夏水注》引刘澄之《永初山水记》云:’夏水,古文为沧浪,渔父所歌也。‘”均与上面考证可以相合。至于以为沧浪之水在武当县者,武当县虽距汉北不甚远,但此说恐怕是因屈原曾在汉北而附会成,尚欠确切。至于蒋骥以为在武陵龙阳,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认为:“至于武冈的沧浪水,更不可信。”因为“孔子所经过处只能在汉上,而不可能是湖湘”。

[28]濯(zhuó):洗。缨:用以系冠的带子,由鬓下垂,挽结于颔下。我,原作“吾”。此歌又见于《孟子·离娄》,作“我”,应流传有自。洪兴祖、朱熹引一本也作“我”,今据改。下句同。

[29]以上四句言水清则用以濯冠缨,水浊则用以洗脚,意思是人应根据环境决定自己的行为,不能固执不变。汪瑗《集解》云:“《沧浪之歌》详见《孟子·离娄上》篇,其来远矣,其旨明矣。盖讽屈子见放,实自取之也。其所以讽其所自取者,非讽其自取见放也,讽其既见放矣,道既不行矣,则容与山林可也,浮游江湖可也,又何必抑郁无聊之甚,以至憔悴枯槁其身哉?此则渔父之意也。虽然,渔父之意未可尽非,而实出于爱惜屈原之至情。要之,屈子念君忧国之心有不容自已者,其心事之幽深微婉,固非渔父之所能到,亦非渔父之所能知也。”王夫之《楚辞通释》云:“沧浪之水,初夏涨则浊,秋梢水落则清,因时而异,善用而因之,浊亦可以濯足。君子遇有道则行吾志,无道则全吾身,何凝滞之有哉!”说俱可参。

[30]不复与言:不再与屈原说话。此句承上“遂去”,主语为渔父。汪瑗《集解》云:“渔父因上章屈子之言而行独行之志决不肯变,故不复再言,于是笑歌而去,自适其适也。屈子之意亦自谓各行其志云耳,复何言哉?”

屈原的《渔父》和《卜居》,因为形式上近于散文,篇幅又短小,所以很多古文选本、辞赋选本、启蒙读物以至二十世纪初以来的中学教材中都曾选录,关于二者的研究、鉴赏文章也有不少。

这里首先谈谈《渔父》篇的主题。主题是作品的灵魂,它不仅决定着作品的价值,就《渔父》来说,还关系着它是不是屈原所作这个大问题。一直以来,《渔父》具有道教思想这一点似乎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其非屈作的无可辩驳的理由。然而汤炳正先生的《释“温蠖”——兼论先秦汉初屈赋传本中两个不同的体系》一文通过细密的考证,由《渔父》篇具体词语的运用说明,“屈原生于道家学说盛行的楚国,对道家的观点当然是习闻常见的。所以,他在回答渔父时所说的’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即系袭用道家《老子》的原话,反其意而用之,以驳道家的观点”。《老子》中有这样一段话:“俗人皆昭昭,我独昏昏;俗人皆察察,我独闵闵”(《道藏》傅奕本、《续古逸丛书》影印傅氏双鉴楼藏宋刊本如此,今通行本作“闷闷”),而《史记索隐》即注《渔父》“汶汶音闵闵”,屈原正是袭用《老子》中“俗人皆察察,我独闵闵”一句之意。那么,如汤先生所说,《楚辞章句·渔父》“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这句是反驳道家的话,“是针对《老子》的原话而立言”,则《渔父》篇不仅不是宣扬道家的思想观点,反而驳斥了道家的思想观点。

本篇结构也采用了“述客主以首引”的方式,主体部分是骈联的几组文字,同莫敖子华的《对楚威王》,庄辛的《谏楚襄王》《说剑》,宋玉的《对楚王问》相似,已具“极声貌以穷文”的特征,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及至这种体式同《大招》《招魂》场面描写上铺采摛文的手段结合,并以“赋”命名,《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等也就正式揭起了赋的旗帜。

宋洪迈《容斋诗话》云:“自屈原词赋假设为’渔父曰‘者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扬子云《长扬赋》以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坚《两都赋》以西都宾、东都主人,张平子《两京赋》以凭虚公子、安处先生,左太冲《三都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皆改名换字,蹈袭一律,无复超然新意。”则宋代人已注意到本篇在辞赋史上的地位。

本篇表现了两种对立的思想交锋,但全篇的对话用比喻的方式说出,既含蓄又深刻,既耐人寻味又令人震惊。渔父唱着《沧浪歌》而离去,“不复与言”,表现了诗人无比的孤独,巨大的悲哀,这给诗人的刺激,同《卜居》中郑詹尹的拒绝之语及《离骚》中女媭的骂詈是一样的。

本篇在形式上对后世赋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还有一点,就是其中引述了《沧浪歌》。后来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枚乘的《梁王菟园赋》、司马相如的《美人赋》等也用了系诗的方式,而散体赋结尾以诗系之,也成了其特点之一。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