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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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说弋

佚名

本篇今见于《史记·楚世家》,而《艺文类聚》卷六〇、《北堂书钞》卷一二五、《太平御览》卷三四七引其出处为《战国策》,《太平御览》卷八三二又引其出处为《春秋后语》,知其原本曾收入《战国策》与《春秋后语》。可见其为先秦时文字,司马迁写《史记》时纳入《楚世家》。姚鼐《古文辞类纂》题作《楚人以弋说楚襄王》,归入“辞赋一类”。前人或称之为“《弋说》”(宣颖《南华经解》引孙语)。今以庄辛《说剑》例之,题为《说弋》。

本篇前有“十八年”三字,当为史官编写系年时所加,非赋作原文。其结尾部分亦疑非赋作原文,由庄辛《谏楚襄王》之体例看,当是后来补记,或为史官整理时所加。

十八年[1],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2],顷襄王闻[3],召而问之。

对曰:“小臣之好射鶀雁,罗鸗[4],小矢之发也[5],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6],因大王之贤[7],所弋非直此也[8]。昔者三王以弋道德[9],五霸以弋战国[10]。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11];驺、费、郯、邳者[12],罗鸗也。外其馀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13],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14],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15],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16]。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17],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18],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19]。还射圉之东[20],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21],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22]。且魏断二臂,颠越矣[23];膺击郯国[24],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缴兰台[25],饮马西河[26],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27]。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28],则出宝弓,碆新缴[29],射噣鸟于东海[30],还盖长城以为防[31],朝射东莒[32],夕发丘[33],夜加即墨[34],顾据午道[35],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36]。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翅[37],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38]。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39],此再发之乐也。若夫泗上十二诸侯[40],左萦而右拂之[41],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42],则秦魏之勇力屈矣[43],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44]。王出宝弓,碆新缴,涉塞[45],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46]。劳民休众[47],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48],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49],膺击韩魏,垂头中国[50],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翅,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51]。”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

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52],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53]。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54],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55]。”

于是顷襄王遣使于诸侯,复为从[56],欲以伐秦。秦闻之,发兵来伐楚[57]。

(《史记》,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

[1]十八年:指楚顷襄王十八年,即前280年。按:此三字当为史官编写系年时所加,非赋作原文。

[2]好以弱弓微缴(zhuó)加归雁之上:擅长于用轻弓细绳来射中南归的大雁。缴,系在箭尾用来射鸟的生丝绳。加,射中。雁,鸟名,善于游泳和飞行,群居水边,每年秋分后飞往南方,次年春分后飞回北方。

[3]顷襄王:战国末期楚国国君。名横,楚怀王之子,周赧王十七年至五十二年(前298—前263)在位。

[4]鶀(qí)雁:小雁。鶀:字亦作“”。罗鸗(lónɡ):鸟名。裴骃《史记集解》:“鸗,野鸟也。”

[5]发:射箭。

[6]称(chèn)楚之大:依照楚国之广大。称,按照,依照。

[7]因:凭借,依靠。与上“称”意近。

[8]此句谓:所射中的就不只是此(鶀雁)了。弋(yì):射,特指用丝绳系在箭尾上射取。直:只,仅仅。

[9]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10]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宋襄公和秦穆公。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

[11]青首:一种头有青毛,形似野鸭的水鸟。

[12]驺:国名,地在今山东邹县一带。费(bì):鲁国邑名,春秋时鲁国大夫季孙氏的食邑,在战国时,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国,故城在今山东费县西北。郯(tán):国名,故地在今山东郯城县境。邳(pí):故地在今江苏邳县境。

[13]鸟六双:喻上文秦、赵等十二个国家。

[14]时:适当,适时。

[15]这里指若夺得秦、魏等十二国的土地,开创万世基业,应当是万世之乐而非一朝一夕之乐。 特:只,仅仅。朝昔:即朝夕。

[16]凫(fú):野鸭。

[17]朝:早晨。张弓:拉开弓。大梁:魏国国都。按:楚国在颍水上游同时与韩国、魏国、宋国等国接壤,故可以直接进攻魏国。

[18]此句意为:射中魏国的右臂便直接牵动韩国。右臂: 指大梁以南。径:直接。属(zhǔ):连接,跟随。此处引申为牵动。

[19]中国之路绝:指韩国与中原地区的联系被切断。中国:指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各诸侯国。上蔡之郡坏:指地处汝水上游的上蔡完全处在楚国的包围中,因此可以不攻自破。上蔡:韩国郡名,地在今河南上蔡县一带。

[20]还射:返回头射。圉(yú):魏国邑名,故城在今河南杞县南。

[21]解:割断。魏左肘:魏之左肘,指圉之东。其地在魏都大梁东,故云。定陶:魏国邑名,故城在今山东定陶县西北。定陶在圉的东北。楚国攻占圉之后,再向东北进攻定陶,故曰“外击”。

[22]大宋:魏国郡名,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市。方与:魏国郡名,治所在今山东鱼台县西北。

[23]颠越:颠簸,动荡,倾覆,衰落。

[24]膺击:正面攻击。膺:胸脯。楚国攻占大宋、方与二郡后,东南向则郯国当胸所处,故云。

[25](zhēng)缴:指卷起弋射时用过的绳子。,弯曲,此指收拢。兰台:桓山的别名,在今江苏铜山县东北。

[26]西河:当时魏国境内的一段黄河,在今河南安阳市以东一带。兰台、西河相去甚远,这里“缴兰台,饮马西河”连言,当指攻占魏国全境。

[27]一发:首次射箭,与下文的“再发”相对。

[28]诚:副词,的确,确实。

[29]碆(bō):亦作“磻”,用石头著于丝绳上以射飞鸟。

[30]噣(zhòu)鸟:指嘴如钩状的大鸟。比喻地处东方的齐国。

[31]还:环绕。盖:覆盖、遮拦。长城:指齐国所筑的从泰山西北一直到琅邪台的长城。

[32]东莒(jǔ):指齐国东部的莒邑。

[33](pèi)丘:齐国地名,一名“贝丘”,在今山东博兴县西南。

[34]即墨:齐国邑名,故城在今山东平度县东南。

[35]顾:反转,转身。据:占据。午道:纵横交错的大道,这里指齐、楚两国相接的交叉要道。

[36]太山:即泰山。

[37]此二句指:楚若灭魏齐韩而合纵赵燕抗秦,如同猛禽展翅捕食小鸟。三国:指燕、赵、楚三国。布翅:张开翅膀。

[38]从:通“纵”,战国时期六国反对秦国的主张和联盟。约:盟书,盟约。

[39]辽东:燕国郡名,地在今辽宁东南部,辽河以东,治所在今辽阳市。 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东南。

[40]泗上:泗,古水名,在今山东省中部,源出泗水县东蒙山南麓,因四源并发而得名。泗上即泗水之滨的区域。十二诸侯:十二为约数,言多,指宋、卫、鲁、邹等小国。

[41]萦:拘系。拂:轻轻掸去,在这里引申为轻微打击。

[42]此四句意为:现在秦国打败了韩国反而成了长久的忧患,占领了一些城邑却不敢据守;他攻打魏国没有进展,袭击赵国反而受害。长忧:长久的忧患。列城:指被秦国攻占的韩国的城邑。病:忧虑。

[43]屈(jué):竭尽,穷尽。《荀子·王制》:“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

[44]析:楚国邑名,故地在今河南西峡境内。郦:楚国邑名,故城在今河南南阳市西北。

[45](méng)塞:隘道名,即今河南信阳市西南的平靖关。

[46]山东:今陕西华山以东到河南北部的广大地区。河内:狭义的河内指河南境内黄河以北的地区,广义的河内则指黄河以北的地区。

[47]劳民休众:指安抚慰劳百姓,修养士兵。劳,慰劳、犒劳;休,修养。

[48]负:背靠着。海内:指整个国家,我国疆域东南环海,以海为外,以陆为内,故称。这里指大陆。

[49]傅:通“附”,接近,附着。《左传·僖公十四年》:“皮之不存,毛将安傅?”

[50]垂头:伸长颈项。

[51]夜射:一夜射得。

[52]先王:指楚怀王,秦昭王骗他到武关会盟,怀王不听昭雎的建议,结果被秦昭王用计挟持到咸阳,待如臣子,怀王脱逃不能成功,于顷襄王三年死在秦国,灵柩被运送回楚国。

[53]此二句意为:今天一个普通人有仇怨,尚且能够报复大国的君王,白公和伍子胥就是这样。匹夫:百姓,这里指有血性的人。白公,即白公胜,春秋时期楚国贵族。芈姓,名胜。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故又称“王孙胜”。太子建因遭太傅费无忌谗而逃奔宋,王孙胜亦与伍子胥出奔吴国。楚惠王二年,惠王召他回国,使居于边邑鄢,号白公。惠王十年,白公起兵作乱,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叶公率兵进楚都,白公兵败自杀。子胥,即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字子胥,楚国大夫伍奢次子,楚平王时,伍奢遭谗被杀,他避难出走,辗转宋、郑、晋诸国,后间道奔吴,投靠公子光,策划刺杀吴王僚,使公子光夺得王位,即为吴王阖闾。楚昭王十年,辅佐吴王攻入楚国国都郢,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泄仇。后来遭谗被疏远,被吴王赐剑自杀。

[54]踊跃:跳跃,这里指耀武、争雄。中野:荒野、旷野之中。

[55]窃:私自,私下。弗取:不取。

[56]为从:指合纵之事。从:通“纵”。

[57]以上结尾数句,补记当时之史事,疑亦非赋作原文,由庄辛《谏楚襄王》之体例看,当是后来补记,或为史官整理时所加。

《说弋》也是《史记》中保存下来的先秦时期的文献资料。明孙说本篇与《说剑》《幸臣论》(即庄辛《谏楚襄王》)“只是战国时策士游谈”(宣颖《南华经解》引),因此后人将其与《卜居》《渔父》《庄辛说襄王》一起归入“辞赋一类”,题为“楚人以弋说楚襄王”(姚鼐《古文辞类纂》),可知为先秦时的一篇古赋。

弋,指古代射飞禽时所用带丝缴的矢,亦指射取。以之设喻,正如庄辛之说“剑”、唐勒之论“御”、宋玉之赋“钓”一样,都是寄寓深广、言在此而意在彼。而由“弱弓微缴”说开来,更见其立论精巧、匠心独具。“一发之乐”、“再发之乐”、“南面称王”,层层递进,使人闻之血脉贲张、意气风发、心志激扬。“楚人”的根本用意就是以“霸道”来激励襄王,因此其言辞富于激情,具有强烈的鼓动性。而“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的比喻,更是极其形象生动,直呼之欲出。这些都体现出语言的传神写意与辞藻的夸饰铺排。进一步说,借此也可以了解战国策士铺张扬厉的辞令与赋体文学的关系。刘勰所谓“出乎纵横之诡俗”,章学诚所谓“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文史通义》),章太炎所谓“纵横者赋之本”(《国故论衡·辨诗》),刘师培所谓“欲考诗赋之流别者,盖溯源于纵横家哉”等,其意义指向大体是一致的。

(马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