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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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惜誓

唐勒

《惜誓》在《楚辞释文》中列为第十五,在《哀时命》之后,据汤炳正先生《楚辞成书之线索》考证,为班固之后、王逸之前的学者所收集增辑入《楚辞》之中,故其作者在东汉已不清楚。王逸《楚辞章句》说:“《惜誓》者,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此后学者们就此问题莫衷一是。考察其文本,部分文句为贾谊《吊屈原赋》所袭用此前有的学者认为《惜誓》袭用《吊屈原赋》中的句子,因而断为汉代人所作。但由贾谊的《鸟赋》来看,贾谊赋作好袭前人成句(《鸟赋》袭用《鹖冠子》中语句有二十二处),则应是贾谊袭用《惜誓》中的语句。,且其中所写“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及朱雀、苍龙、白虎、玄武、赤松、王乔等,所表现的思想与贾谊明显不合,说“惜余年老而日衰”,也与贾谊情形不合(贾谊死时方32岁),故而可以断定非贾谊作。由其文本所反映的背景和作者情况来看,当为楚国迁陈之后楚人之作,时在顷襄王后期至考烈王初叶间。结合唐勒的《远游》与《论义御》,可以考定本篇当是唐勒之作(参赵逵夫《论〈惜誓〉的作者与作时》,见《屈原与他的时代》)。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1],岁忽忽而不反[2]。登苍天而高举兮[3],历众山而日远[4]。观江河之纡曲兮[5],离四海之沾濡[6]。攀北极而一息兮[7],吸沆瀣以充虚[8]。飞朱鸟使先驱兮[9],驾太一之象舆[10]。苍龙蚴虬于左骖兮[11],白虎骋而为右[12]。建日月以为盖兮[13],载玉女于后车[14]。驰骛于杳冥之中兮[15],休息虖昆仑之墟[16]。乐穷极而不厌兮[17],愿从容虖神明[18]。涉丹水而驼骋兮[19],右大夏之遗风[20]。黄鹄之一举兮[21],知山川之纡广[22]。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临中国之众人兮[23],托回飙乎尚羊[24]。乃至少原之野兮[25],赤松王乔皆在旁[26]。二子拥瑟而调均兮[27],余因称乎清商[28]。澹然而自乐兮[29],吸众气而翱翔[30]。念我长生而久仙兮[31],不如反余之故乡[32]。

[1]惜:哀伤,痛惜。日衰:日渐衰老。

[2]忽忽:时日易逝貌。屈、宋赋多用之。不反:即“不返”,言时不再来。

[3]高举:上升。这里有远去尘世、高标独举之意。

[4]历:经历。

[5]纡曲:犹弯曲。

[6]离:离开,摆脱。沾湿。濡(rú):浸湿。王逸注谓:“四海之风波,衣为濡湿”。

[7]北极:北极星。一息:稍事休息。

[8]沆瀣(hàng xiè):双声连绵字。北方夜半之气,这里意为清和之气。充虚:意思是说充空虚,疗饥渴。

[9]朱鸟: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之总名。《史记天官书》:“南宫朱鸟。”又称“朱雀”。

[10]太一:又作“泰一”,天神中最尊贵者。象舆:象牙装饰的车。

[11]苍龙: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之合称。《史记·天官书》:“东宫苍龙。”又称“青龙”。蚴虬(yòu qiú):叠韵连绵字。龙行屈曲的样子。左骖(cān):车驾左边的马。

[12]白虎:西方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之合称。《史记·天官书》“西宫咸池”《索隐》引《文耀钩》:“西宫白帝,其精白虎。”右(fēi):车驾右边的马。古人“骖”、“”可互称。此皆奇幻想象之词。“”字不入韵,闻一多《校补》疑下脱去二句。

[13]建:设立。日月以为盖:以日月为车盖。盖,车盖。

[14]玉女:神女,其美如玉,故称。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张揖曰:“玉女,青要、乘弋等也。”

[15]骛(wù):《说文》:“骛,驰也”,纵横奔驰,引申为急速。杳(yǎo):昏暗。《说文》:“杳,冥也。”冥:幽昧,昏晦。

[16]虖(hū):通“乎”。下同。昆仑之墟:即昆仑之山。墟,大丘。

[17]穷极:“穷”犹“极”。“乐穷极”是说自己的快乐达到了极点。

[18]从容:本义为行动,引申为放逸自得。在这里作动词,有游戏之意,故王逸注:“愿复于神明俱游戏也。”神明,即下文之“赤松”、“王乔”。

[19]丹水:水名,即今河南西南部之丹水。旧说为“赤水”,为神话中水名。《淮南子》言赤水出昆仑。驼骋:即“驰骋”。

[20]此句是说:楚都迁于陈后,其地近于夏后太康之古城,有上古遗风。右:通“有”。一说古人尚右,故以右示尊。大夏:夏县,即西汉时的阳夏。相传为夏后太康所筑,故名。故址在今河南太康县,其地南距郢陈只数十里。遗风:骏马。《吕氏春秋·本味》:“马之美者,青龙之匹,遗风之乘。”高诱注:“匹、乘皆马名。”《周礼》:“七尺以上为龙,行迅谓之遗风。”司马相如《子虚赋》:“乘遗风”,张揖曰:“遗风,千里马也。”其取名之义同于相传为“穆王八骏”的“逾晖”、“超光”。

[21]黄鹄:即鸿鹄,“黄”、“鸿”双声。洪兴祖《考异》:“黄一作鸿。”《章句》本即作“鸿”。举:振翅而飞。王逸注:“居身益高,所睹愈远也,以言贤者亦宜高望远虑,以知君之贤愚也。”这句以黄鹄作比,说明贤者应当站得高、望得远,以此更好地了解君主。

[22]广:原作“曲”,与下“方”字不韵。此处上下文意思连贯,不似有缺文。“曲”应为“廣”字残损所致。“纾广”同“圜方”皆意义相对之词并列,非同义词并列。今改为“广”。

[23]临:临视。中国:上古时代,华夏族建国于黄河流域一带,以为居天下之中,故称中国,而把周围其他地区称为四方。这里指楚国之中。

[24]托:依托。回飙(biāo):回旋而上的疾风。乎:而。尚(cháng)羊:同“徜徉”,逍遥游荡。

[25]少原之野: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

[26]赤松、王乔: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27]二子:即赤松、王乔。瑟:古弦乐器名。均:今字作“韵”,音律。

[28]因:副词。于是,因此就。称:赞美。商:古代五音之一,因商声高半音,故曰“清商”。

[29]澹然:恬淡自得的样子。此处用《远游》“澹无为而自得”之意。

[30]众气:这里和《远游》中的“六气”意思一致,据《左传·昭公元年》,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之气。

[31]此句谓:顾念我即便是长生不老、寿如神仙久长。念:思,想。

[32]反:通“返”。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1]。神龙失水而陆居兮[2],为蝼蚁之所裁[3]。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4]!寿冉冉而日衰兮[5],固儃回而不息[6]。俗流从而不止兮[7],众枉聚而矫直[8]。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9]。苦称量之不审兮[10],同权概而就衡[11]。或推迻而苟容兮[12],或直言之谔谔[13]。伤诚是之不察兮[14],并纫茅丝以为索[15]。方世俗之幽昏兮[16],眩白黑之美恶[17]。放山渊之龟玉兮[18],相与贵夫砾石[19]。梅伯数谏而至醢兮[20],来革顺志而用国[21]。悲仁人之尽节兮[22],反为小人之所贼[23]。比干忠谏而剖心兮[24],箕子被发而佯狂[25]。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26]。非重躯以虑难兮[27],惜伤身之无功[28]。

[1]这句是说,黄鹄如果不及时高飞,势必为猫头鹰欺凌。后时:犹晚迟。寄处:寄居下地。鸱枭(chī xiāo):即鸱鸮,猫头鹰,比喻恶人。群而制之:群起而欺凌之。

[2]失水:失去了水生环境。陆居:居于陆地。传说蛟龙是有灵性的水中神兽,在水中具有神性,而一旦脱离了水,则神性也不复存在。

[3]蝼蚁,比喻谗贼小人。裁:即“制”,制裁、欺凌之意。全句以神龙、蝼蚁设喻,用以说明暗主不容忠贤之士,而为奸佞小人所害。

[4]乱世:指贤愚不分、忠佞不辨、政治混乱的局面。

[5]冉冉:渐进貌。日衰:日益衰老。

[6]儋(chán)回:徘徊。此处指岁月流逝,年复一年而不会停留。

[7]俗:世俗之人。流从:当作“从流”,此处用《离骚》“固时俗之从流”句意。

[8]此句谓:邪曲者聚而成党,想要把直者变曲。众枉:许多邪曲之人。矫直:把直的弄成曲的。

[9]这两句是说,卑鄙小人迎奉君主,得其所欲;而忠贤之士不被君知,只得隐居深藏。或:有的人。偷合:苟且迎合。苟进:以不正当手段求取重用。

[10]苦:苦于。称量:测定物的轻重、多少。不审:不精确。

[11]同:齐一,齐同。权:秤锤。概:量粟麦时刮平斗斛的器具。就:趋向,接近。此处为“齐同”之意。衡:秤,秤杆。

[12]推迻(yí):即“推移”,意思是随顺国君,委曲相从。苟容:苟且取悦于君。

[13]谔谔:直言貌。

[14]诚是:即“诚实”。是:即“寔”,亦即“实”。此指诚信忠直之人,即上文所说的“直言”之士。

[15]并纫:将两缕捻成一股。索:粗绳。茅和丝本不是一类,这里说将二者“并纫为索”,用来比喻国君不辨苟合与忠直,混淆是非。

[16]方:时逢。

[17]眩:惑乱不分。眩白黑之美恶,即是说不分白黑、美恶。

[18]放:放弃。龟玉:指宝龟与宝玉,皆为国家的重器。

[19]贵:以……为贵。砾石:小石。

[20]梅伯:传说中殷纣王的大臣,因屡次进谏而被杀。醢(hǎi):肉酱。商纣时刑罚残酷,醢是一种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21]来革:殷纣王时期的佞臣恶来,名革,后被周武王所杀。顺志:顺从纣王之意。用国:受到国家重用。

[22]节:准则、法度。

[23]贼:谗害。

[24]比干:殷纣王诸父,因直谏而被剖心。

[25]箕子:殷纣王诸父,谏而不听,乃披发佯狂为奴,为纣王所囚。佯狂:假装发疯。

[26]汤炳正等《楚辞今注》谓“水背流而源竭”当为“水背源而流竭”,“水背源”与下句“木去根”正相对,其说是。此二句是说:水流如果背离源头就会枯竭,树木失去根本则无法生长。

[27]重躯:珍爱自己的身躯。虑难:担心遭逢祸难。

[28]伤身:身体受到创伤。

已矣哉[1]!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2],乃集大皇之野[3]。循四极而回周兮[4],见盛德而后下[5]。彼圣人之神德兮[6],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7],又何以异虖犬羊?

(据白化文等点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1]已矣哉:叹息之词,相当于“算了吧”。

[2]鸾凤:鸾鸟与凤凰。古人常用以喻美善贤俊。

[3]大皇:指天。野:此指星宿所当之区域,故与“大皇”连文。

[4]循:巡行。四极:四方极远之地,泛指四方。回周:回旋、周流。

[5]盛德:指由大德的圣君明主。下:指鸾凤下集于地。

[6]神德:非凡的德行。

[7]麒麟(qí lín):传说中的神瑞之兽,雄的叫麒,雌的叫麟,亦泛称麒麟。羁(jī):马笼头,此处引申为束缚之意。系:束缚、捆绑。

《惜誓》之题意,王逸《楚辞章句》云:“惜者,哀也;誓者,信也,约也。言哀惜怀王,与己信约,而复背之也。”“惜誓”即哀惜信约不被遵守之意,此说后人多从之。今人汤炳正等《楚辞今注》则云:“惜,训为痛惜;誓,或‘逝’之借。言己伤惜年衰无成,故欲登天高举,远逝求仙,淡然自娱。然因系念故乡,故返回世间。但又目睹乱世种种邪恶,忠贤被害,奸佞得意,伤惜之情愈烈。”从全篇之内容入手诠释篇题,其说更为切合赋作之意。《惜誓》正是唐勒“自伤不遇”之作。唐勒同宋玉一样,政治上是不得意的,因而寄理想于虚无,作为逃避现实、摆脱苦恼的途径。但他并非完全忘却了现实,成为“方外”之人。他仍然不能忘记国家、民族的危亡,也时时惦记着故都,希望楚国能恢复昔日的安定与强盛。“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正体现了他当时的复杂的思想。而其中混杂的道家、神仙方士思想,也反映出楚国迁陈之后思想意识领域的混乱不堪。

本赋之表现手法颇具想象力,这与唐勒的其他赋作是一致的。譬如“飞朱鸟使先驱兮”一节的登天游仙,《远游》便写得更为汪洋恣肆,不仅思想倾向相通,艺术风格也相近。故而朱熹说:“今玩其辞,实亦瑰异奇伟。”(《楚辞集注》)。而其中浪漫夸饰的想象与语言,和《论义御》等也有着共同的特征。

(赵逵夫、马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