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唐五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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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阿房宫赋

杜牧

杜牧(803—853),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大和二年(828)进士及第,又举贤良方正科,授弘文馆校书郎。历参江西、宣歙、淮南幕,任监察御史、膳部、比部及司勋员外郎,黄州、池州、睦州、湖州等州刺史。官终中书舍人。杜牧工诗、赋及古文,诗的成就最高。论文主张”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答庄充书》),文多为现实性甚强的政论文。赋仅存三篇,但《阿房宫赋》颇负盛名。有《樊川文集》二十卷、《外集》《别集》各一卷。

阿房宫为秦始皇所建,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史记·秦始皇本纪》:”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司马贞《索隐》:”此以其形名宫也,言其宫四阿旁广也,故云下可以建五丈之旗也。阿房,后为宫名。“作者《上知己文章启》:”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宝历为唐敬宗年号,敬宗在位期间,广征声色,大兴土木,此赋即因此而作。可知这是一篇现实性很强的作品。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1],阿房出。覆压三百馀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2],直走咸阳。二川溶溶[3],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4],檐牙高啄[5],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6],蜂房水涡[7],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8]?复道行空,不霁何虹[9]?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10],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11],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粧镜也;绿云扰扰[12],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13];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14],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15],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16]。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摽掠其人[17],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18],金块珠砾,弃掷逦迤[19],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20],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21],多于在庾之粟粒[22];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23];管弦呕哑[24],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25],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26],楚人一炬[27],可怜焦土!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28],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樊川文集》卷一,《四部丛刊》影明翻宋本)

[1]蜀山:泛指蜀地之山。兀:谓山秃。

[2]骊山:在今陕西临潼东南。

[3]二川:指渭水和樊水。溶溶:水盛貌。

[4]缦回:形容走廊曲折,如缦带之萦回。缦,无花纹的缯帛。

[5]高啄:形容屋檐尖耸,如飞鸟仰首啄物的样子。

[6]盘盘:盘结貌。囷(qùn)囷:屈曲貌。

[7]蜂房水涡:形容楼阁像蜂房那样拥挤,像旋涡那样环绕。

[8]”长桥“二句:是说长桥像龙那样横卧水上,可是天上并没有云,哪来的龙呢?

[9]”复道“二句:此言复道如虹,可是刚才并没有下雨,哪来的虹呢?复道,架于空中的走廊。

[10]歌台暖响:是说台上一片弦歌,充满暖意,有如春光之融融。

[11]妃嫔媵(yìng)嫱(qiáng):古代皇宫中的妇女各有等级,妃比嫔、嫱高,媵则是妾之类。

[12]扰扰:纷乱貌。

[13]椒兰:皆香草名,以作香料。

[14]辘辘:车声。

[15]缦立:久立。

[16]三十六年:秦始皇在位三十六年。

[17]剽掠:掠夺。

[18]鼎铛(chēng)玉石:言鼎如铛、玉如石,秦人把贵重的物品当作贱物一样对待。铛,锅一类的器具。下句”金块珠砾“意同。块,土块。砾,沙石。

[19]逦迤:绵延貌。

[20]锱铢: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叫铢,六铢为锱,都是极小的重量单位。此言连极细微的东西都搜刮净尽。

[21]磷磷:突出貌。

[22]庾:谷仓。

[23]九土:九州大地。

[24]呕哑:嘈杂的声音。

[25]独夫:指暴虐失去人心的君主。《尚书·泰誓下》:”独夫受洪惟作威。“此指秦始皇。

[26]”戍卒“二句:陈涉原为谪戍渔阳的戍卒,赴渔阳途中于大泽乡起义反秦,事见《史记·陈涉世家》。义帝派项羽、刘邦分兵灭秦,刘邦攻破函谷关,进兵至霸上,子婴迎降,秦遂灭亡。

[27]一炬:《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28]万世:《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诏:”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此赋描写阿房宫之崇丽,以及宫中生活之奢侈浪费,极尽夸张形容之能事,而其用意之所在,则是总结历史教训,向统治者提出告诫。曾鞏曾评:”牧赋宏壮巨丽,驰骋上下,累数百言,至’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其论盛衰之变判于此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三《潘子真诗话》引)廖莹中《江行杂录》曾指出杜牧此赋一开始袭用唐陆参《长城夫》:”千城绝,长城列,秦民竭,秦君灭“句式;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四又谓”歌台暖响“一段,其意祖魏卞兰《许昌宫赋》:”其音则望舒凉室,羲和温房,隆冬御,盛夏重裘,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阴阳。“浦铣说:”牧之笔力最健,诸赋中以《阿房宫》为第一,句调皆自己出,不肯剽窃前人一字。“(《复小斋赋话》卷下)从形式上看,此赋打破了赋体全用骈偶的窠臼,正如祝尧所说:”杜牧之《阿房宫赋》,古今脍炙,但大半是论体,不复可专目为赋矣。毋亦恶俳律之过,而特尚理以矫其失与?“(《古赋辨体》卷七唐体总论)又说:”《阿房宫赋》,赋也。前半篇造句犹是赋,后半篇议论俊发……以至宋朝诸家之赋,大抵皆用此格。“(同上评《阿房宫赋》)王世贞也说:”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艺苑卮言》卷四)

(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