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南北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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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述身赋(3)

李谐为北魏、东魏之间人,其前期正是北魏政治越来越混乱卒至分崩离析的阶段。他作为北魏世家子弟,尽管社会不安定,政治腐败,入仕后他仍极力在传统观念与社会现实之间仔细斟酌,谨慎行事,希望有较好的从政效果,保持一个较好的结局。然而现实的发展变化和最终的走向不是他个人可以完全预料的,更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从他出仕到被除名,以他的机敏和谨慎,虽然躲过了一些陷阱,但也终究被陷入泥坑,一时不能自救。这篇赋是他在孝庄帝(528—529)时被革职回乡、完全脱离政治之后回顾十七八年间政治生涯而作,尽管有的事情不便形之于文字,但还是较全面地反映了这一阶段的历史。在看待本篇内容与评价李谐上关系最大的是他接受元颢的任命。但结合当时的形势来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其中也还体现着他希望尽快结束北魏混乱政治局面的愿望。尔朱荣之乱,杀百官及公卿二千馀人,沉灵太后与少主于河,朝士百馀人于堤东被围,尔朱荣临以白刃,唱云:”能为禅文者出,当原其命!“史书言:”时有陇西李神俊、顿丘李谐、太原温子升并当时辞人,皆在围中,耻是从命,俯伏不应。“可见李谐识正邪、明去就,在大是大非面前能不惜性命,保持一个正直士人的节操。元颢在北魏经灵太后、葛荣、尔朱荣之乱以后社会极端混乱的情况下起兵,”天下人情,想其风政“,合乎人心。李谐在当时的选择,应该说是符合广大士绅与老百姓的愿望的。至于元颢此后的骄傲自满,负天下之望,那不是李谐所能控制的,是一个历史的悲剧。故此后五年,北魏四易其主,七更年号,终于分裂为东魏、西魏。

李谐在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首次达到南北通好。南北朝长期对立,互相攻伐,大大影响了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交流。据《魏书·孝静帝纪》,”先是,萧衍因益州刺史傅和请通好“。由于北魏分裂,刚刚建立的东魏的孝静帝也迫切希望尽快形成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天平四年(537),”秋七月甲辰,遣散骑常侍李谐、兼礼部郎中卢元明、兼通直散骑常侍李邺使于萧衍“。此事在《魏书》《北齐书》《北史》中七次写到,有些地方大书特书,记述双方对话和接待情况,至为详细。《北史·李谐传》中言李谐至梁,”梁武帝使朱异觇客,异言谐、元明之美。谐等见,及出,梁武目送之,谓左右曰:‘朕今日遇劲敌。卿辈常言此间都无人物,此等何处来?’“原来朝廷拟使崔悛为使主,悛以”口颊,谐乃大胜“,推荐李谐为使主。副使二人,亦”邺下言风流者“所首先标举的人物。这次李谐使南,不仅打开了南北和好的局面,也为以后的南北通使作了表率。《北史》本传言:”既南北通好,务以俊义相矜,衔接客,必尽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梁使每入,邺下为之倾动,贵胜子弟盛饰聚观,礼赠优渥,馆门成市。……魏使至梁,亦如梁使至魏,梁武亲与之谈说,甚相爱重。“李谐使梁之事是在写《述身赋》之后,但由这件事也可以使我们更全面地了解李谐其人,有利于帮助我们正确把握《述身赋》中表现的思想感情。

作为赋毕竟不同于史书,又加作者当时尚有所忌讳,有些事不便直书,故其中用比喻、象征手法较多。史书中对李谐在宣武帝、孝武帝时经历记述笼统、简略,故赋中一些叙述较难理解。今依次加以疏说,以便阅读。

开头十二句是作者从《周易》和《老子》中”休咎相蹑,祸福相生“的方面谈了自己的人生观。他以为世上很多人”咸争涂以走利,罕外己以逃名“,甚至敛财求富,这都是明显的自取其祸;而一个有人格、有毅力的人如抱定个人志向,则”万乘所不能倾“。这同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的意思一样。这首先表明自己是重出处、重操守的。然而,一个人有人格、有志向、有毅力,还要好的环境,才能正常发挥才能。处于乱世,各种是非交混,一时弄不清事情的实质与变化的走向,即使大智也无所适从。所以,赋开头的四句”夫休咎相蹑,祸福相生。龟筮迷其兆,圣达蔽其萌“,正是道出这当中的核心。第一段可谓开宗明义,点出主旨。

当中分十段(第二至十一段)叙自己的仕宦经历,末尾一段照应开头以作结束。

第二段以”伊薄躬之悔吝,无性命之淑灵。借休庸于祖武,仰馀烈于家声“领起,谓自己一生的祸福,非关个人的天赋学养,而是因为承受先祖的功业,得立于朝堂,故国事不能外于心,因而也获取了罪过。这是承上启下,总述自己福祸得失之缘由。以下”徒从师以下学,乏游道于上京“云云,是身份上的自谦,也为下面写到被人非议之事张本。实质上作者是并不以为错的,只是因为混乱的时代,使他意想不到地站错了地方。这样,行文上便更切近了具体的经历,层层靠近,严谨有法。然后由二十岁入仕说起,而对宣武帝时代的政治予以歌颂。事实上,宣武帝(499—515年在位)于景明二年(501)亲政之后,委用外戚高肇等,先后诛杀宗室元禧、元勰、元愉诸王,朝纲不振,财力日乏。吏部竟至标价卖官。又崇盛佛教,贵族生活奢侈,攻梁之举常遭失败。关陇氐人及吕苟儿、刘龙驹等相继起事,泾州僧人司马惠御、幽州僧人刘僧绍、冀州僧人法庆等先后起义。北魏实自此走向衰落。但由于孝文帝时奠定的基础,尚未至完全的混乱状态,周边部族时有来归附、聘问者。应该说作者的赞扬是相对于后来之状况而言,同时也反映了他在这段时间受父爵为彭城侯,自太尉参军,历尚书郎的经历是比较得意的。”伊滥吹之所从“一段所表现的情绪就说明了这一点。

”及伯舅之西伐“一段写宣武帝末年的军事行动。当时出兵在十一月,故曰:”迫玄冬之暮岁“。以下几句写景与抒情之句甚有意境。宣武帝死后,权臣高肇被除,这些事件未直接叙说。因外戚权臣的被杀,宗族力量稍稍得以恢复,这在当时是比较得人心的。此下”自旁枝而禔福“,乃是就自己因推恩而为北海王抚军府司马,入为长兼中书侍郎而言。

第四、五、六段写任中书侍郎等职时的经历与心态。既充满在学问上的自信,也写出了当时的消闲与乐趣。这大概是作者从政十多年中最愉快最堪回忆的一段生活,故写来诗情画意,读之令人向往,其文字也是全篇精彩之处。

第七段是说自己本无意于什么名位,只是感激提携者(指元颢)的”一盼“之恩,而”奉哲后之渊猷“,在华堂之上助才俊议事。末尾说”竟不留于三月,因病满而休告“,是言在这些显宦的位(北海王抚军府司马等职)上时间并不长。

”彼东观之清华,乃任隆于载笔。蔡一去而贻恨,张再还而有述“,言崔光又回到著作郎的职位上来,自己也被荐兼著作郎,担任史职,历时五年之久,不求官高位显,因而放过升迁的机会,”谢能飞于无翼“。然后终究被任为辅国将军,即所谓”晚加秩于戎章“。以上几层叙述中,对于职务升迁,连任各种显职,都以比喻的手法较笼统地加以交代,而特别细致地写了在史职的生活经历,及所处的环境。作者志趣,于此可见。

”属运道之将季“以下言朝廷内部斗争中孝明帝死。”忽流哀于四海“一句,是当时社会的反应。”将《小雅》之诗废,复三纲之道灭。思局蹐于时昏,独沉吟于运闭“,便是对灵太后害死孝明帝、专权之后对当时形势和国家前途的看法,”遂退处于穷里,不外交于人世“,指此次事变之后,他曾借故回乡避祸。但对尔朱荣借除灵皇后之祸而杀戮朝臣、血沃原野的罪行也予以揭露。

第十段写葛荣反叛造成的灾难。”时获逃于坡阜,仍窜宿于岩阿“,是说葛荣起兵之后,他闻讯先于山坡岩阿之地躲藏起来,唯恐不能孝养双亲,且死无葬身之地,便往家中赶。一路上九死一生,受尽艰辛。”师通川之鼎沸,矢交射于舟中“,好不容易到家,而家乡的状况也不宁静。”闻虏马之夕嘶,见胡尘之昼上“,可谓在胆战心惊中生活。

以下写子攸即孝庄王的起兵北渡河。对其廓荡氛祲、安定社会的功能加以歌颂。然后说自己是在怎样的形势下被任之以金紫光禄大夫加卫将军的显耀之职。

第十一段言当时人心未定,元颢以宗室的资格北上,欲继大统而平天下。李谐曾为元颢抚军府司马,在相州大中正任上也属元颢部下,同元颢关系较深。所以在赋中对其起兵至入洛一段文字,颇有赞美的口吻。据《魏书·北海王传》载,”颢以数千之众,转战辄克,据有都邑,号令自己,天下人情,想其风政“,看来当初朝野都对元颢寄予希望,非唯李谐。然而元颢竟自满而自己败亡。”自谓天之所授,颇怀骄怠。宿昔宾客近习之徒咸见宠待,干扰政事,又日夜纵酒,不恤军国。“赋中”苟命舛而数违“以下四句言此,看似平淡,而深怀惋惜。”及宸居之反正“以下说孝庄王还京后处分事变中朝臣的过程,直至作者被革职还乡。

末段谈自己因十多年仕途产生的感慨,与首段相应。

本赋就篇幅言,仅及庾信《哀江南赋》之一半,但较详尽地展示了北魏自宣武之末至孝庄之初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社会极度动荡的状况。此篇同庾信《哀江南赋》、颜之推《观我生赋》结合起来,可以使我们对南北朝后期的历史有一个感性的认识,可以明白当时社会普遍的现象如何、广大人民和士宦阶层中较正直的人最关心的究竟是什么问题、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究竟是什么。读此,我们也就可以对南北朝时期的各体各类文学有一个正确的评价,就不会把那个时期毫不关乎民情的宫体诗奉为至宝。

本篇所涉的时代不算太长,但却是北魏历史上走向败亡的多事之秋,涉及的事情很多。但毕竟是写赋,有些事不便明白叙述,多用比兴手法,典故较多,所以很难弄懂各段完全说的什么。一旦加以疏说,即可知道其用典都十分确切,各部分描写不但富有诗意,也表现了作者复杂的感情,可以反复玩味。其中一些句子也十分精彩,不亚于一些抒情叙事的好诗。这应是北朝杰出的赋作,也是整个南北朝时期具有史诗意义的赋作之一。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