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百味红楼—《红楼梦》分回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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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凤姐比刘姥姥更下贱

赏原著回目: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品赏要点:王熙凤与贾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艳私。(塞评:用“下贱说”,把高贵傲慢妇人和低贱奴性的村妪联系在一起,妙。在欲望面前,人,都是下贱的。)孟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宝玉和他的贴身丫头袭人,耳鬓厮磨,亲密做爱,未办登记手续,固然不是很妥;但因此而有学者指责,似也不必。宝玉的第一知音林妹妹对此都能宽容,别的人还来吃醋,何必?刘姥姥为了要吃饭要温饱,低声下气到贾府打秋风,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可怜可叹,对此也不必过分指责。当然,那些清心寡欲、失节事大、饿死事少的志士,是令人肃然可敬的;只是他们在人群中并不占多数。花袭人这个人物在红楼中举足轻重。美国有位学者最喜欢花袭人,说她是女人中的温柔之最。英译本《红楼梦》将花袭人译为“弥漫的香气”;好一个译名。看到这个译名使我想起达尔文的《进化论》,说花儿鲜艳有香气的原因,是由于她在努力引诱昆虫为她传粉授精(塞评:嘻!太史公有言:“女为悦己者容”)。花有两种:虫媒花和风媒花。虫媒花有鲜明的颜色,会放出香气,分泌花蜜,引诱昆虫前来访问。风媒花没有鲜明的颜色,不放香气,不分泌花蜜,只靠风来为她传粉。花袭人有几分姿色,身有香气,是虫媒花型女人,能博得异性的喜欢。这是一种天性,无可非议。她利用自己的这种香气,来讨好宝玉及主子的欢心,以便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在那种社会下,作为一个弱女子,也可以理解。有学者根据这点说花袭人下贱,太苛刻了一点吧。虫媒花型的女人,当今多着呢!你看,那些女歌星女影星,一个个都在拼命地展示自己原始型的性感美姿,甚至把自己的“半壁江山”裸露在媒体上,好像在叫:“侬要哇?”(静帆女士:这是上海话。用在此处是相当刻薄的。这种妙趣横生的品评,在其他红学文章中极少见。)宝钗似是风媒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其证。但也不尽然,你看她在宝玉面前出示金锁,在宝玉睡午觉的床前绣鸳鸯时的那情态,不也是在向她的意中人“分泌花蜜”吗?当然,花袭人利用花香来袭击他人,用向上司打小报告的手段来陷害茜雪和晴雯等人,甚至置人于死地,这就应当受到指责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写刘姥姥的穷而志短,王熙凤的贵而傲慢;凤姐在第三回出场时,爽快利落,因有贵客——老祖宗外甥女林黛玉到来的缘故。这回的出场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副傲慢样子,因是下等人来求她也。刘姥姥和凤姐二人在身份和风格上是对立的。而作者又同时写这二人在性格上的某种共性:下贱。刘姥姥穷得太没骨气,奉承巴结权势,在凤姐前极尽低声下气之丑态,是穷人为了活下去而下贱。这一点,写得明明白白,读者一看就明;学者也早有论及。然而,在这里,高贵而傲慢的凤姐也和刘姥姥一样,也有下贱的性格;这是富人“饱暖思淫欲”的下贱。凤姐和贾琏是一对夫妇。中国民间有“一铺床不出两样人”的谚语(未必)。贾琏的婚外恋多多,在这方面很庸俗,很下贱。凤姐,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当刘姥姥低声下气地向凤姐“打秋风”之时,忽然来了凤姐的侄子贾蓉,为的是向凤姐借一架玻璃炕屏。别林斯基说过,小说的技巧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样写。凤姐和贾蓉在借炕屏的对话与动作中,二人的言语表情,用护花主人的评语来说,“写来不堪寓目”。贾蓉在凤姐前的嬉皮笑脸、垂手侍立和半下跪的轻薄亲昵姿势,二人超出婶侄身份的、极似情人之间的对话,都透露着凤蓉之间的某种暧昧关系。尤其是贾蓉已走了,凤姐突然又叫他回来——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且去吧。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这简直是神来之笔。“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一个“瞅”字,露了贾蓉的色眼。“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个中大有文章。“忽然把脸一红”,“抿着嘴儿一笑”,十二个字强化了凤、蓉二人的暧昧隐私关系。这段文字,隐隐约约地闪烁透露着二人之间的不可告人的隐私。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味,须细细品之(塞评:经老师这一点破,我才算读懂此文了。读时须边读边想)。有人认为,凤、蓉的这种隐约闪烁的暧昧关系,只在程高的通行本中才有,是高鹗改成的。在脂本中并没有这样的内容。其实不然。且看依据庚辰脂本为底本的“新校注本”中的这段文字: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吧。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地退去。只是文字略有小异,内容并没有什么大异,凤、蓉的暧昧关系依然存在,只是更为隐蔽而已。清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说:“贾蓉绝好皮囊……小意动人,颇能忘恨,故凤姐终爱之。啜茗传神,良有以也①(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一册,第137页。)。”涂瀛在这里肯定了凤、蓉的暧昧关系,说明了王熙凤贪恋贾蓉的原因;并用“啜茗传神”四字点出了凤姐“慢慢吃茶”时的心态,以及雪芹的神来笔法。前人评诗画音乐有“象外之旨,弦外之音”、“意到笔未到”之说。《红楼梦》在这方面是独具一格。在凤姐和贾蓉的对话中,凤姐笑道:“也没见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别看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想拿了去。”——这话好像是无的放矢。宁府没有这种玻璃炕屏,才来借。若依凤姐说,则宁府是有这种好东西的,只是贾蓉看不见。这话怎合当时借玻璃炕屏时对话的逻辑性呢?其实,凤姐这话是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的,是凤、蓉之间的隐私语;刘姥姥可能听不懂,而我们的读者也未必就能领略其“象外之旨”。鲁迅笔下的狂人读《二十四史》,能从满篇“仁义道德”的字缝中读出“吃人”二字。读《红楼梦》也要用那位狂人的阅读法,从凤、蓉的借玻璃炕屏事中读出她和他的秘事来。高贵而傲慢的荣国府总理兼财政部长王熙凤,竟然在村妪刘姥姥面前,和自己的侄子贾蓉眉来眼去地调情,色欲竟然使她丧失了最起码的理智。王熙凤要搞婚外恋,男人有的是;独独要找隔房侄子贾蓉,由此丧失了贵族之家最起码的人伦道德,成了无耻之尤。不知那些拜倒在王熙凤红裙子底下的红学家们,对此有何想法?曹雪芹对王熙凤这个人物似有某种怜惜之情:“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在写她的与侄儿有染的丑事时,用了“莺藏柳暗无人语”(元稹诗)的笔法。此笔下留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