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弘历显是怒极了,就连揪着弘皙衣襟的手都是颤抖的。可突地,他竟是笑了,那狂狷的笑容重叠在他暴怒扭曲的脸庞上,只余了万般狰狞在眉间。但闻他虽哑着嗓子,却是不慌不忙地道:“你且别忙着说爱她罢!”弘历剑眉一挑,有一星子残忍的寒光在眸心涌动,“倘若我这会子告诉你,你口口声声说爱的这个女人早已与我行了周公之礼,你仍是这般坚定地说爱她吗?”
弘历嘶哑的嗓音抛向空中,直洒得四周一片静默,偶有夜风悄然拂过,廊下池中片片荷叶相互摩挲,抖落的沙沙轻响恰同三两少女喁喁私语,清幽而又飘渺。只可惜,这般静谧祥和的景象,这会子瞧着,却只剩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诡异。
宛月只觉头顶一记闷雷炸响,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弘历竟会如是说,她脸色煞白,脚下一个踉跄便撞上了身后的侧栏,虽说暂且算是稳住了身子,可那侧栏的冰冷却仍是万般执着地透过衣料渗进肌肤,直将她的心都冻透了。
宛月只觉阵阵恶寒窜遍全身,纤弱的身子便犹如那风中残叶般簌簌抖着。她险些忘了,自个儿早已不是哪门子的清白之身了。若说在现代,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的话,那么在古代,这便是天大的罪孽了。虽说满人并不在乎这些,史书记载太宗皇帝皇太极的姐妹就多有改嫁,甚至他最心爱的宸妃海兰珠在嫁于他前也曾嫁做人妇。可话虽如此,但这毕竟时隔多年,如今天朝既推崇满汉一家,汉人的某些守旧思想必然会影响到他们。即使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些思想上的束缚,那么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已不再完完整整属于他?想来现代不能,古代便更是不能的了,何况此乃皇家重地,岂容得她一介小小宫女如此狐媚惑主?此事若能悄无声息地了了倒也罢了,可若是不慎宣扬了出去,她自是不必说,连同弘皙定然也要一并遭殃。
正心下羞愤焦急时,弘皙竟丝毫不为所动,脸上也瞧不出任何情绪端倪,仿佛适才弘历所说只是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而已,但瞧他一把挥开弘历的手,也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低头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胸前衣襟。就在这时间仿佛就要凝固在这一刻时,弘皙突地将他一汪乌沉沉的目光扫向弘历,泠然问道:“那么你呢?可是真心爱着宛月的?”
“什么?”弘历的身子明显一震,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正泛着丝丝寒意,他强迫自己迎上眼前那两束犀利的寒光,“你问这个做什么?”
弘皙淡然一笑,“我若是你,绝不会当着旁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话,只因我不愿自个儿心爱的人为着任何事而难过,自然,正因为我爱她,所以绝不会因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减少对她一丝一毫的爱。”一口气说完,弘皙便侧转过身欲带宛月离开。
“站住!”怎知弘皙的指尖还未碰及宛月衣角,弘历已是一声低叫冲破夜色。
弘皙嘴角一沉,眼角的余光更是瞥见弘历正朝着他们疾冲而来,掩不住满脸的嫌恶,弘皙脚下微旋灵捷地避开了弘历的攻击,才刚站稳脚跟,他便以身体护住宛月,不让弘历接近她分毫。
弘历扑了个空,本就心中恼火,加之一转头恰见弘皙竟是这般维护宛月,心中难免愤恨,嫉妒的火苗瞬间将他残存的一丝理智烧蚀的干干净净。只见他全然变了脸色,本是白净俊挺的一张脸庞此刻早已扭曲变形,双颊也因愤怒而泛起了异样的潮红,更兼他双目圆睁、咬牙切齿,整个人在薄薄一层月色的浸染下似化身为索命阎罗般可怖至极,全无半点皇子风度可言。
从未见过弘历这般神情的宛月自是吓坏了,她兀自呆愣在旁,只听他喘着气,连同出口的怒吼都是颤抖的,“你有什么资格带走我的使女!就凭你?一个卑贱的废太子之后?笑话!莫要说她高宛月早已是我弘历的人了,即便不是,只要她在我府上一日,便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弘历怒极反笑,他眉尾轻挑扬起满脸的轻蔑,他兀自伸手指着弘皙口不择言胡乱叫嚣,却完全不曾注意到弘皙已然脸色丕变,他双唇紧抿嘴角下沉,一对湛黑幽深的瞳仁深处跳跃着危险的火光。可他倒是依旧不动声色,任凭弘历越发气急败坏地吼着:“何况,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郡王,何故如此张狂?难不成你已全然忘了,你能苟延残喘到今日是仰仗了谁的施舍?”弘历的每一句话皆如尖细的银针,根根皆对着弘皙最脆弱的痛处用力戳刺,眼见弘皙脸色越发难看,他心下大快,连带凝滞胸口的怒气也消去了不少。
“说完了?”弘皙眼风在弘历亢奋的脸上淡淡一扫,他双唇轻启,低缓的嗓音清幽飘无,只一瞬间便融入了空气中,再无踪迹可循。可躲在弘皙身后的宛月却突觉心头一震,眸光流转间,眼前这具挺拔壮硕的背影竟是无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但凡有暴风来袭前,海面就会特别平静,正如此刻,看似温和无害的弘皙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猎豹,暂时的沉默旨在等待反扑的最佳时机,只因他知道,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唯有精准地找到对方的要害,才能势如破竹一举取走他人性命。
可弘历却是浑然不觉危险已然逼近,反倒是越发死咬住弘皙的痛处不放,“我想说的,自然不止这些。”他朝前迈进两步,灼热霸道的气息顺势喷洒到弘皙脸上,晕开了无尽鄙夷。“今儿的事若是闹了出去叫皇阿玛知道了,你我二人自然谁都脱不了干系,只是宛月本就是我府上的使女,我若与她有什么瓜葛也是情理中事,只是你就不同了,你堂堂一个郡王,好好的中秋夜不在席间赏月听戏,却跑到这廊下同我的贴身使女私会,此事皇阿玛若较起真儿来,就是给你定个渎乱宫闱的罪名也是轻的,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封了郡王的皇子,依着皇阿玛的性子,至多不过将你削爵圈禁了事,只是她就不同了。”弘历朝宛月努了努下巴,一双鹰眼淌过刺目的讥讽,“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摊上个藐视宫规狐媚皇子的罪名,能被打发去辛者库服役已是万幸,如若皇阿玛一个不高兴,直接拖去慎行司杖毙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必你如此爱她,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遭受这般厄运的吧?”
弘皙剑眉一挑,扬起一丝讥诮,“这个我自然是不忍心的,只是我若这会子便开口去向皇叔请旨讨了宛月当侧室,想必皇叔即便不答应,也不至定谁的罪了吧?”弘皙说完便再不看他,只迈开长腿越过弘历,兀自朝着畅音阁的方向而去。拜弘历所赐,弘皙已然下定决心,今夜,他定要当着所有皇亲贵胄的面向皇叔讨了宛月去!
“你要去请旨?”弘历一把扯住擦身而过的弘皙,冷冷一笑,突然话锋一转:“前儿晌午,我曾听皇阿玛在暖阁内同几位大学士说起,想要将那空闲许久的咸安宫设为官学。”
“那又如何?”弘皙剑眉紧蹙,他毫不客气地甩开弘历的手,满脸的不耐。
“你若真要去请旨,不如去求皇阿玛让你搬回咸安宫住吧!如此,也可免了你的奔波之苦不是?”弘历松开扯住弘皙衣袖的手,闲适地靠向身后的侧栏,他双手环胸一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弘皙脸上急变的神色,一边复又轻缓有声地道:“此举虽说确是占了官学之地,可紫禁城这样大,哪里不能设立官学呢?相较之下,能让咱们理郡王搬回宫里自然是更为重要的。何况你在咸安宫里住着,得了你那废太子阿玛的亡魂庇佑,想来定能心想事成万事顺心的,到时候,莫说宛月这般女子,即便是哪个宗室之女,只要你看上了,还不是犹如探囊取物般手到擒来?这样大的福气,真叫人心生……”
“闭嘴!”正当弘历说到得意忘形时,弘皙却是再难忍耐,他冲口一句暴怒的低叫,右手更似有它自个儿的意识般重重朝着弘历脸上挥去,这一拳,竟是用尽了全力,连同他的指关节都是生生地疼。
弘皙的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他知道自己应该极力忍耐才是,何况他向来又存了个稳妥隐忍的性子,更兼此事关系着宛月,弘历若是说了他几句不中听的话,他自然也是能忍则忍,断不会轻易发作的。怎奈适才,弘历非但步步紧逼以言语凌辱宛月,更是连带轻贱了他的阿玛,心底长久压制的愤恨与不平尽数涌来,既如此,他又何需再忍?不如就这般打了上去,左右也算是替阿玛和宛月出了口气!
弘历突地挨了这么一拳,自然闷痛难当,下颚不断传来的火辣灼痛之感与口中丝丝漫进的腥甜之味让他本能住了口,因着丝毫不曾防备,脚下又没有立稳,弘历的身子便随着那股子巨大的力道向旁一扑,眼见着额角就要撞上近旁的侧栏,好在他自幼习武,手脚上的功夫又一刻都不曾怠慢过,只见他抬手对着眼前粗壮冰冷的侧栏使力一撑,总算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身子。才方站稳脚跟,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弘皙,嘴角蜿蜒的一抹猩红淌过满脸的狰狞。
一旁的宛月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她倒抽了口冷气,一对琉璃美目流露万般惊恐,她慌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她虽只自己应该上前阻止的,可她的双脚就如同生了钉般挪不开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弘历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弘皙,就在他坚硬的拳头即将吻上弘皙那弧度完美的下颌时,他的手腕却在电光火石间被弘皙一把扣住并狠狠向后扭,弘历吃痛地闷哼一声,即刻气急败坏地试图挣开他的控制,那另一只空闲的手则使出浑身的气力飞快地朝他的侧脸飞去。
弘皙似乎早已料到,他只稍稍往后一仰便轻松躲了开去,与此同时,他已在不经意间放开了弘历。猛然失去了支撑点,弘历止不住向前一个踉跄,弘皙顺势绕到他身后,照着他的后颈又是狠狠一击,眼看着弘历就要扑倒在地,弘皙仅以单手便迅疾扯住他的后领直直将他提起并强行拖到一旁重重压在侧栏上,另一只手便顺势横在他胸前剥夺了他挣扎的权利。
背脊骤然而来的疼痛顺着脊梁传遍全身,混合着绵密的冷汗浸染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他喘着气,咬牙忍住痛,耳边却在此刻断续捕捉到了弘皙清远飘渺的嗓音:“你那浑身的布库功夫,这会子竟是浑忘了的,如此看来,倒是平白辜负了皇爷爷的一番悉心教导。”
弘皙的话语,字字句句,皆如万千碎石纷纷砸向湖心,因那些碎石而激起的无数水圈是弘历此番内心惊怒交加的最好证据。第一次,他觉得弘皙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听起来是这样的犀利与空灵,再隔空传入他耳中,直听得他心下悚然,隐隐的,甚至还有些心里发虚。他不得不承认,弘皙没有说错,皇爷爷亲自教导的一番布库功夫,他可当真是浑忘了的。
因着圣祖康熙爷那会子,允礽还是东宫太子时,作为理所应当的皇位继承人,弘皙被养在宫中,自然少不得时常得康熙的亲自教导,诸如骑射布库、史学诗词等等更是一样不少,他那一身真本事,在众位皇孙中自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允礽不幸被废,连带着弘皙也平白受了牵连,康熙对他,虽还是一样的关爱有加,却再不复往日的悉心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