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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踏莎行(2)

弘历豁地起身,眼见宛月咳得蛾眉攒紧双颊绯红,光洁的额头上更是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子,俨然一副痛苦的神情,他只觉胸口似破了个大洞般疼痛难忍,他双拳紧握,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对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再多的情与爱,于她,全是多余,自然,她所有的苦与痛,也皆与他毫无干系!

可是,他知道,这所有的念头,都只是他自欺欺人的气话罢了!即便先头在狂怒到失去理智的当口,他依然放不下她,甚至害怕失去她,就像他害怕失去生命一样,方才,她被他扼得险些窒息之时,他已幡然醒悟,这辈子,他算是完了。

湛黑的瞳仁忍不住再度转向宛月,但瞧她蜷着身子缩在床榻角落,瘦弱的肩头瑟瑟发抖,苍白的侧脸上犹有泪痕,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教人看了都心疼。如同着了魔般,弘历朝她俯下身子,手就像有它自个儿的意识般为她拭去这悲戚的痕迹,可谁知他的指尖才刚轻触到她已然变凉的泪,她却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挥开弘历的手,“别碰我!”犹豫惊怒,她的声音尤为尖利,身子则更往墙角缩去,瞪大的双眸里满溢着惊恐与排斥,仿佛她眼前站着的人堪比洪水猛兽,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弘历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晃动的烛火将他的大掌晕出了阴晴不定的轮廓,渐渐地又收缩成拳垂在身侧,烛火不及之处的阴影让蜿蜒在他手背上的青筋越发地暴凸狰狞,“我不碰你。”弘历咬牙道:“你放心,这辈子,我再不会碰你!”说到后来,弘历几近咆哮,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凄厉的嗓音犹在暖阁回荡,他却已抡起一拳将近旁的木雕高脚圆几打翻在地,连同那只安置在圆几上的铜胎掐丝珐琅花瓶也一并砸碎,只听“咣啷”一声,满地的碎瓷渣再没了原本花瓶的形状。

始终守在门外的高云从被阁中震天撼地的响动惊得慌了神,深怕里头出了事,他再顾不得规矩,着急忙火地便往里头冲,一边冲,一边嘴里喊着:“主子——您和月福晋没……”甫一进门,高云从竟被里头的光景惊得再说不出话来——且不说满屋子四散的碎片狼藉不堪,光看自个儿的主子,黯然、颓败、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点新郎官的样子?他打小便伺候着四阿哥,在他心里,这位小主子永远都是一副目空一切、居高自傲的神情,哪里会像今日这般狼狈?至于月福晋……高云从的视线只是稍一触及便慌忙背过身去再不敢看了。

好好的新婚之夜,怎会弄成这样?

“高云从!”

“奴才在。”

“去乌喇那拉梅霜房里!”弘历的这一声怒吼包含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精明如高云从,又怎会分辨不出来?只可惜,那月福晋却是浑然不知的。

而弘历,则踏着满地的碎瓷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暗夜吞噬了他挺拔修长的身影,皓月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浓烈的孤寂顺着他刚毅的背影渐渐散开,直瞧得人心里发酸。今日,高云从终于理解,形单影只,究竟是何含义。他忍不住回头想让宛月唤住弘历,或许只要她一开口,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奈何宛月仍是靠在墙角,甚至连看都不朝门口看一眼,她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仿佛弘历的去留与她全无一丝干系。高云从转头再看弘历,他却早已踏出了前院,衣衫抖落的一角好似没有一丝留恋。

紧赶着跟上弘历的脚步,高云从不禁叹了口气,****之事,他不懂,也不明白,可即便他再愚钝倒也能瞧得真切,自个儿主子这回,是真陷进去了,可惜那月福晋……罢了!主子的情感向来轮不到他这个奴才插手过问,或许过不了几日,主子便会把心思全放在了梅福晋身上也未可知吧!这般自我安慰了几句,高云从便自追着弘历去了。

偏殿里顿时只剩了宛月一人,连同一个使唤丫头都找不到,红滟滟的暖阁静得再听不到一点响动,她怔怔地靠在墙角,任凭热泪打湿胸前残破的红缎嫁衣,她木然转动着雾气迷蒙的眸子,迷迷蒙蒙间,她只看到了满地的点翠头饰和瓷器碎片混成一团,甚是凌乱,可她此刻的心却异常平静,不禁微微松了口气,今晚,她许是可以安心了。

明纸窗上还糊着今晨新贴的大红喜字,窗外凉风透隙袭来,恰巧掀起了喜字一角,呼呼啦啦地,像极了一只被困许久的金丝雀,拼命挥动双翼只为迎风飞离这一方四角天地。可这一切,全是徒劳,除非等到喜事渐远的那天,它才有可能被人们从这冰冷的明纸窗上揭下来,喜字尚且如此,于她,亦是如此,唯有等到弘历彻底厌倦她的那天,她才能得到彻底的自由。

既如此,除却彻底激起弘历对她的厌恶外,她再无路可走。

今儿的天出奇地好,早早的,东边一抹初阳倾泻而下,为这宫里的红墙绿瓦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金边。

乾西二所的配殿“倚清殿”坐南朝北,日照自然是极好的。说起“倚清殿”这三个字,还是前儿雍正御笔钦赐的殿名,恰与对门的另一配殿“逸闲殿”遥相呼应,旨在取清闲逸致之意。

尽管已至深秋,倚清殿的暖阁内仍有阳光透缝而入,洒满遍地金辉。置有菱花铜镜的红酸枝妆台上,一只精致的大红漆雕花妆奁盖子正大开着,里头阵列着各色首饰——簪、步摇、宫花、耳坠子、戒指、手镯等等不计其数,加之阳光的渲染,更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就着铜镜望去,有个身着一袭宁绸紫褐色宫装的少女正手握玉梳为端坐妆台前的女子悉心梳着头,可她的神色却颇有怨怼,“主子,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一会儿行家礼,您可得打扮得艳丽些才是,今儿可无论如何不能让梅福晋再抢了您的势头。”说话间,女子原本一头乌亮如瀑的长发已被绾成了一个精致的燕尾髻,而那为她梳头的少女却仍是滔滔不绝:“何况方才烟霞为主子挑的一套百子刻丝绣桃花袍不仅颜色极衬主子的肤色,且领口、袖头和掖襟上的盘滚样式亦是时下最兴的款式,可主子您偏偏执意要换上这件少盘滚的绣海棠旗装。这海棠花美是美,可就是素净了些,着实衬不起主子的容貌和身份啊!”

绿萝念叨了大半日,宛月却好似浑然未闻,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颈间最后一颗盘扣扣上,立起的领子恰巧挡住了脖子上大半的淤痕。宛月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那青紫的痕迹,浑身却在此时忍不住瑟瑟轻颤。而绿萝却浑然未觉,她一边取过白玉嵌珠翠扁方小心翼翼地绕进宛月发间,一边对着铜镜满脸不快地道:“主子您可不知道,前儿一大清早,奴婢碰巧在前院遇上了梅福晋的陪嫁丫头玉灵,因着昨儿个洞房花烛夜,四爷是在她家主子屋里过的夜,她这会子便神气得跟什么似的。一个陪嫁丫头便如此猖狂,那梅福晋又岂会是个安分的?”绿萝撇了撇嘴,确认扁方稳妥无虞后又转手在妆奁里挑出一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放在宛月的颊边比了比,那璀璨的颜色越发衬得她凝脂般滑腻的肌肤吹弹可破,“恕奴婢多一句嘴,论家世、论样貌,主子您哪点比不上梅福晋?不过就是满汉之差罢了。主子您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侧福晋,与梅福晋自然是平起平坐的,既是同为侧福晋,凭她是谁,也别想越过主子您去,再者,这府上……”

“啪——”宛月一手拍在妆台上,惹得绿萝慌忙住了口,立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须臾的静默过后,却听宛月泠然的嗓音赫然响起,她隔着铜镜盯着绿萝比在她颊边的鎏金步摇,没有起伏的语调里透着丝丝寒意,“过会子往毓庆宫行家礼,在场的皆是同辈的皇子亲王,我一个侧福晋,戴着这么个金灿灿的劳什子招摇过市,可是存心要我难堪?”话音未落,宛月已探手在妆奁里取过一支镂空兰花珠钗往发间利落地一插,饱满圆润的珍珠凝在青丝里,若隐若现地更为她凭添了一股子柔婉外,更多的,却是鲜有人知的泠然。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绿萝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在宛月的脚边跪下了,“奴婢自作主张,惹主子不快,还望主子饶恕奴婢。”

宛月并不拿正眼瞧她,只是兀自取了青黛来描眉,“是自作主张还是自掘坟墓,你自个儿心里好生掂量着。”

绿萝自然听出了话中之意,知道宛月向来好心性,这会子可当真是恼了。她不禁瑟缩着肩头嗫嚅道:“是……奴婢……奴婢本是一番好意,私心里想着主子若能悉心装扮一番,定是极美的。可后来不知怎的竟不知死活地在背地里议论起了梅福晋。主子……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就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宛月黛眉轻挑,描好的柳叶细眉亦喜亦嗔,“今日我自然可以饶过你,可若往后人人群起而效之,我这倚清殿岂不要成了是非之地?”

绿萝颤抖着身子忽地抬起头,探手捉住宛月的裙角下摆泪眼朦胧地哀求道:“主子,奴婢这回是真的做错了,奴婢往后定会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再不敢乱嚼舌根给主子平添是非了,主子,您就看在奴婢是一心待您的份上姑且绕过奴婢吧!”

见绿萝这般苦苦哀求,宛月不禁心软,想来这丫头也是一心为她,何况又有哪个奴才不想跟个好主子来为自己挣个好前程呢?况且绿萝又是如此心高气傲的性子,她若为今日的处境心有不平也是情理中事。再者,绿萝除却这嘴快的毛病外,倒也是个聪敏伶俐心思细密的丫头。

宛月叹了口气,扁方一侧顺颊垂下的珠翠随之轻轻一晃,“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往日里你好歹也是福晋房里的人,任谁都不敢开罪了你去,如今要你跟了我这么个出身包衣的侧室,自然是委屈了你的。”见绿萝忙着想要辩驳,宛月只是轻按她的手背柔声道:“你一心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宫里人多嘴杂,保不齐哪天你的话落入有心人耳中,到时不止是我,即便是福晋也难保你无事。”

“奴婢明白……”绿萝只是呜呜咽咽,眼泪如走珠般纷纷滚落。

“罢了,你既有此心,往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起来吧!”宛月俯身亲自扶了绿萝起来,绿萝受宠若惊,她颤抖地就着宛月的柔荑起身,心下明白,自个儿此番跟的主子并非如她外表看来这般柔弱温婉,比起福晋,这位侧福晋更有一股子与身俱来的冷傲与气势。今日,她终于知道,有些人,注定是个当主子的命,而她,只求能跟个好主子,安安分分的熬到出宫便是了。

绿萝来不及抹干腮边的清泪便急着顺势接过宛月手里的海棠宫花替她仔细地别在鬓边,随后,她只是低眉垂手侍立一侧再不出声。

宛月满意地点点头,若此生她再回不去现代,有绿萝在身旁,未来的路,许是会好走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