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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水龙吟(1)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花心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啪——”乍然一声刺耳的脆响,好好的一只珐琅彩绘小茶盏眨眼间已成了满地的碎片,翠绿的茶叶胡乱地黏在七零八落的碎瓷片上,滚烫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氤氲冒上来的雾气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沦为满地的污秽。

“坏女人!”梅霜怒不可遏,她一掌拍在身旁的矮几上,掌心传来的痛楚愈发让她口不择言:“她高宛月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包衣奴才,下贱的奴婢!仗着自己个儿有那么几分姿色便想着与我相提并论,她也配!”因着梅霜背窗盘腿端坐于暖炕上,光线隔着明纸窗自她背后晕染开来,直让人瞧不清她的容貌,加之她一身织光锦料子潋滟的光泽反射到本该妩媚妖娆的脸上,竟成了扭曲而又狰狞的模样。

玉芝不由打了个冷战,乌喇那拉家的大小姐自幼便是这般好胜要强的心性,从小到大,只有她给别人脸子瞧的,还从未受过别人的闲气,可今日四爷却为着月福晋当众让她难堪,说实在的,就凭小姐的脾性,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可一入宫门深四海,况且就她看来,那高宛月看似柔弱无害,实则也未必是个好相与的,像小姐这般心直口快之人,说不定哪日就得栽在那高氏手里头。

无奈地叹了口气,玉芝只是躬身劝道:“小姐别动气,若是气坏了身子,这叫奴婢和玉灵如何同老爷夫人交待?”她一边蹲下身小心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拿捏着分寸循循善诱:“况且这会子四爷就在对门,若小姐的这番话教四爷听去了可怎么好?”

“他若要听,让他听去便是!我怕什么!”梅霜把头一扬,震动了颊边成串的璎珞步摇,泠泠地寒光即刻逼射过来,“高宛月那个坏女人成日里只会在他跟前装模作样,我倒要看看,她那起子狐媚工夫还能坚持多久!”

“就是!玉芝,你也太小心了些。咱们家小姐是乌喇那拉家族的掌上明珠,身份自然再尊贵不过,何况今日之事,着实是四爷委屈了小姐。”始终陪在梅霜身旁的玉灵终是忍不住出言附和,她咬牙忿忿地朝着对门望了一眼,眉宇间的恨意丝毫不输梅霜,“小姐说得一点儿没错,倚清殿那位,简直欺人太甚!她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罢了,论样貌、论才情,我们家小姐哪一点输了她?论家世,她爹一破织造,又是包衣出身,能和老爷比么?如今她仰仗着是皇上的指婚,便想着与小姐平起平坐,做梦去吧!”

“玉灵,你就少说两句罢!”玉芝埋怨地横了玉灵一眼,这丫头向来沉不住气,她不知道,这样只会更加挑起小姐的怒火。

可玉灵偏偏不听劝,只越发口无遮拦地尖声道:“我为什么要少说?依我看,咱们那位月福晋指不定是在装神弄鬼呢?小姐不过是绊了她一下,怎的她就那样不经摔,偏偏扭了脚又洒了茶水烫了手,哪有这样巧的事?”玉灵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玉芝不住地给她使眼色,可她却是置若罔闻,“不行!我非得去她屋里当众揭穿了她不可!”

“玉灵!”玉芝见玉灵转身就走,吓得赶忙快步拦在她跟前,压低嗓音攒眉轻斥道:“我的姑奶奶,你冷静一些罢!此刻小姐心里本就不舒坦,你这样不是更给小姐添堵吗?你这一去若再闹出些什么事来,岂不更加连累了小姐?”

玉灵扭头,心有不甘地道:“可我就见不得小姐受气!更何况……”

“够了!玉芝,你别拦着!”二人拉扯间,梅霜却豁然起身,尖刻的嗓音分外刺耳,“玉灵!你这就去倚清殿请四爷回来!就说那人是在演戏!真正受伤的人是我!你快去!”此刻的梅霜已然失去了理智,她几近疾呼的喊叫惹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连同双颊亦是泛起了异样的潮红。

“不可!”玉芝顿时慌了手脚,也顾不了那许多地急着抢白,此刻小姐已然失去了理智,若这会子真让玉灵去了倚清殿,非捅出大篓子不可!再不敢耽搁,她以眼神示意玉灵切不可轻举妄动,旋即冲到梅霜跟前扑通一声就在她跟前跪下了,“小姐,万万不可!”

“玉芝,你这是做什么?”梅霜被她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半步,玉灵似也觉察出了不对,她虽不甚明白玉芝为何这般反对,可终究还是跟了过来,好说歹说地且劝了梅霜坐下,复又重新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而早已被妒意蒙蔽了心智的梅霜哪有心思喝茶?她烦躁地将茶盏往矮几上一掼,怒瞪着兀自跪在她脚边的玉芝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见梅霜好似已不似方才那般暴怒,玉芝这才算是勉强松了口气,她也不回答梅霜的问话,只兀自悄声问道:“小姐此刻究竟为何动怒?”

“为何动怒?”梅霜不由提高了音调,对于玉芝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极为不满,她黛眉攒紧,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憎恶,“你说我为何动怒?若不是那人装神弄鬼地迷惑四爷,这会子我能坐在这儿受她的闲气吗?”梅霜倾身向前对着玉芝叫嚣,手中的丝帕已被她绞扭得不成样子。

玉芝仿佛早已料到梅霜的回答,故她微扬起头,嘴角竟含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浅笑,“小姐的意思,是否月福晋实则并未受伤?”

梅霜冷笑,那笑中蕴含了一丝无奈,“她是否扭了脚我不知情,可手确是烫伤了的。”梅霜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生疼的感觉丝丝泛上心头,越发激起了她的恨意,“这人还真有本事,惹得四爷活像丢了魂般,他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必然早已认定了是我害了她!你说,那人不是在装神弄鬼是什么?我……”梅霜攸地住了口,她低下头,恰巧对上了玉芝的视线,眼前那对沉静而又精明的双眸终是打破了她内心的迷障,原来是这样。

玉芝看得出来,小姐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见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拢,敛眉正色道:“奴婢斗胆做个假设,倘若今日受伤的是小姐您,奴婢倒宁愿月福晋差个下人来闹上一回,如此,倒越发显得小姐柔弱无助了。”

梅霜将丝帕缠上指尖,又将之整个抽掉,反反复复间,灵滑的绢绸穿梭流转,像极了泉水涓涓流淌。她并未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帕上绣的蝴蝶出着神。玉芝说得是没错,此时若她真由着玉灵去倚清阁闹腾,那么她得到的,也只能是弘历越发深刻的厌恶罢了。胸口隐隐的抽痛渐渐朝着四肢百骸弥散开去,只一瞬间,已化为千根细针,一下一下的刺痛皆能堪比世间最残酷的凌迟。梅霜紧紧咬着下唇,难道今儿就这么便宜了高宛月吗?

偏偏此时,玉芝却又再度开口,全然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喘息,“小姐,其实那月福晋有没有在装神弄鬼并不重要,关键只在于四爷的想法。何况小姐方才也说了,月福晋的手确是烫伤了的,即便退一万步讲,就算月福晋真是在装模作样,可她烫伤时有那许多人瞧见,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辨不过的。”

“那你的意思,莫不是叫我就这般忍气吞声地算了?”梅霜乌眸森寒,颤抖的尾音里透着浓浓的不甘。

“并非忍气吞声,而是以退为进。”

梅霜不解,“以退为进?”

“是。”玉芝点了点头,“这会子趁着四爷还在,小姐不如去倚清殿瞧瞧月福晋吧!”

“什么!”还未待梅霜有所回应,玉灵已先她一步跳将出来,满脸不可思议地尖声道:“玉芝你是不是疯了?她都已经够得意的了,凭什么还要让小姐去看她?”

“玉灵,你不懂。”玉芝此时并不愿向玉灵多做解释,想必等此事过后她自然会明白的。眼下的关键,则在于小姐能否明白个中道理。

可玉灵却仍是不依不饶,“我怎么不懂?玉芝,我只问你,在你心里,究竟谁才是咱们的主子?是小姐还是对门那位?”她低着头一眼不眨地瞪视着玉芝,仿佛想要藉此窥探她的内心。

玉芝被她逼到了极处,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坦然迎向玉灵的视线,回答的话语不慌不忙清晰吐露,“玉灵,你我自幼同在小姐身边伺候,我的心思,你不会不懂,我所做的一切,向来都只是为了小姐。”

“既如此,你又何必再让小姐去受那份闲气?”玉芝见一时半会儿的也与她说不通,故而只是默不作声,静静地等待梅霜的决定。可此举落入玉灵眼中,直激得她又急又怒,“你倒是说话呀!好好的,你为何偏要叫小姐去倚清殿?”见玉芝仍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玉灵急得直跳脚,有的时候,她真弄不明白玉芝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话锋突地一转,“我不管你在寻思些什么,总之我不让小姐去倚清殿,就是小姐愿意,我也是不依的!”

“够了玉灵。”始终未发一言的梅霜忽地泠然开口,她的嗓音本就略显尖刻,此刻听来更有种彻骨的森寒。就见她施施然起身,玉灵赶紧上前去扶,窗外一线光斜斜映上她苍白的侧颜,俏丽的薄唇艳红似血。她居高临下的注视着玉芝,良久,她方才道:“玉芝,你起来,随我去倚清殿。”

“是。”

“小姐……”

玉灵才刚唤出一声“小姐”,却已被梅霜扬手打断,“你放心。”她下巴微扬,倨傲的神色沿着她瘦削的瓜子脸徜徉而下,一眼望去,竟散发着一种令人畏惧的光芒。玉灵心中一凛,本能地后退半步,怔愣的当口,梅霜已扶着玉芝的手姗姗离去,徒留了近前的珠帘交错晃动,沐浴在透缝而入的日光下,恍若抛向湖面的一把碎银钉,摇曳掩映的光辉直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真的可以放心吗?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子中药特有的甘苦气味,案边点着一龛安息香,几缕烟雾轻薄缭绕,好似仙境,神秘莫测。淡金色的阳光偷溜进来,勾勒着榻上女子娇弱的身量,如瀑的乌发沿着细瘦的肩头蜿蜒在枕间,浑然一副我见犹怜之景。

宛月自卧榻上辗转翻了个身,额间的碎发顺势滑落,挡住了眉心一抹若有似无的忧愁。此刻,酣甜的睡意将她紧密包围,她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很是松快,下意识地往温暖的被褥里缩了缩,意识朦胧间,她却觉颊边似有一团温厚的暖意夹杂着些微粗糙的触感悄然袭来,那万般怜惜的摩挲顺着她的肌肤渗入心底,恍若冬日里的暖阳,照在背上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好不惬意。她贪婪地往颊边的温热靠了靠,睡意迷蒙间,微启的朱唇无意识地抖落了一串含糊的呢喃:“弘皙……”

颊边的抚触仿佛猛然一震,片刻的停顿后,那阵温馨的暖意赫然消失,宛月顿觉如堕冰窖,丝丝寒意逼将过来,浓烈的无助之感自心底争相涌出。她黛眉紧蹙,微微摆动的螓首似在找寻那片本该属于她的暖意,奈何等待着她的,除了透彻的冰寒,再无其它。

浓烈的失望没顶而至,宛月只觉心底好似破了个大洞般空虚落寞。勉强挣扎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子,一张过分放大的俊颜霸道而又强悍地挤进她的视线,混沌的思绪一时不能跟上现实的步伐,两潭琉璃美目里更是没有任何焦点,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晰的景象让她心下一凛。

就见面前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定定地端详着她,幽暗的瞳仁表面似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只消轻轻一晃,便会四散着朝她扎来。宛月瞬时睡意全无,她本能地捉住被褥的一角,手足无措地躺在卧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加之手背上传来的灼痛就像有几千只小虫齐齐啮咬着她的肌肤,亦啃噬着她的灵魂。

宛月怯怯地将目光投向这对黑眸的主人,但瞧他剑眉聚拢,双唇紧抿,一丝疏狂的气息顺着他刚毅俊美的面部轮廓蜿蜒而下,无意间将他与身俱来的那股子霸道推向了极致。忽然,他俯身坐上床沿,背后那根梳得一丝不乱的发辫顺势滑至胸前,不知是不是因着苏合香的缘故,她只觉胸口压抑难耐,闷闷地透不过气来。宛月不禁在心底暗自苦笑,看来,她是与平静的日子无缘了。

本能地将视线投向他的右手,强烈的恐惧感即刻如同羽毛般绵密地贴向她。宛月困难地吞了口唾沫,颈间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阵可怕的闷痛。她不是怕死,只是不甘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思绪翻腾间,眼前却是一番明暗交替,原本端坐在床沿的弘历忽地凑上前来,在她还未有所反应前朝她探出了手,那宽厚有力的大掌宛如索命般,正朝着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宛月退无可退,只能下意识地揪紧手中的被褥,掌心里丝丝渗出的汗珠子黏腻而又冰凉。

一切就要结束了吧!他的忍耐,终究还是到了极限,没想到经过昨夜的争执后,这一天还是来得这样快。不过想来也是,又有哪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人在睡梦中还唤着其它男人名字的呢?

轻扯嘴角,柔嫩的朱唇勾起万般无奈。罢了!与其留在这里苦苦煎熬,不如远远地离开,或许离了这本不该属于她的世界,所有人都能活得轻松些吧!她慢慢阖上双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影出一弯美好的弧形,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纤巧得仿佛蝴蝶扑扇的翅膀,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会飞入花丛,再也寻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