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打紧,我怎会同一个使女计较,何况她是你的人,这点面子,我还是给的。”梅霜又再度恢复了一贯的傲慢,她以指尖轻抚前额,青葱玉指在她白皙的肌肤间投下错落的阴影,“不过妹妹对待下人还真是宽容,区区一介使女对我尚且如此,那平日里待你岂非更过分?”
宛月不由将视线投向弘历,生怕他同梅霜一块儿责罚绿萝,好在弘历只是漫不经心地瞧着她们,甚至连站姿都没有改变,她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道来:“她往日里虽毛躁,可尚且知本分懂进退,对待各位主子们也是恭谨有加,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怠慢,只是这会子她见我受了伤,一时心急自责,这才不慎出言冒犯了姐姐的。”
梅霜似笑非笑,“妹妹心善是好,可若这份善心若教有心人利用了去,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妹妹。”梅霜意有所指地瞥了绿萝一眼,眼角眉梢尽是轻蔑。
“侧福晋说得极是,我家主子的善心,尽是被那些个有心人利用了去的。”说着说着,绿萝竟不知是撞了哪门子的邪,忽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梅霜跟前。
“你这是做什么!”梅霜不料她有此一举,惊得她自圆凳上一跃而起,本能地后退半步,她怒目圆睁,瞪视着绿萝,不知她又要搞出些什么花样来。
然而绿萝却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张嘴便道:“侧福晋,就算是奴婢求求您了,求您放过我家主子,别再为难她了成吗?”她人虽跪着,口中亦是说着求情的话,可她背脊却挺得笔直,直勾勾地望向梅霜,那满脸的视死如归之色活像非要跟梅霜拼个鱼死网破方能甘心。
眼看着梅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宛月连忙呵斥:“够了绿萝!你这是对梅福晋说话的态度吗?”她简直要疯了,这绿萝今儿是怎么了?瞧她这样子,何止是撞了邪,简直是妖魔附体嘛!她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她可真要小命不保了!宛月心下越发焦急,不由提高音调:“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梅福晋赔罪啊!”
“主子,您这般忍让,梅福晋她未必领情!”可恨绿萝偏偏完全不开窍,就见她愈发变本加厉地梗着脖子尖声道:“今儿恰好四爷也在,当着四爷的面,主子何不趁此将今早家礼上的事好好同四爷说个明白?如此,也好让四爷替您做主!”
“绿萝你给我住口!”宛月终究忍无可忍,她霍地坐直身子,眼角的余光却恰巧瞥见梅霜的脸上似有杀意一晃而过。宛月又气又急,双颊泛起的异样潮红将她的无助与惊慌推向了极致。
绿萝若是得罪了旁人也就罢了,了不得一顿板子,再不济也不过打发去辛者库服役,即便再苦再难,总得留了条性命,过些时日总还能寻个由头将她调回来。可偏偏梅霜却是个再傲慢不过的人,当着弘历的面,绿萝便让她这般下不来台,依着梅霜的性子,她能放过绿萝?再看弘历,仍旧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绿萝的死活跟他本就半点关系也无,加之适才他差点就要开销了绿萝,想必梅霜若真要难为绿萝,弘历能袖手旁观已是万幸。
而就在宛月兀自担着心思的当口,梅霜的嗓音隔空传来,“宛妹妹,不妨事的,她这也是一心为了你。”只是一转眼的时间,梅霜竟又换了另一副面孔。宛月险些怀疑自个儿的眼睛出了毛病,她本能地抬手拭了拭眼角,但瞧她仍是眉眼含笑神情柔和,就连说话都带着七分娇柔。
梅霜莲步轻移行至榻边,俯身的当口,唇角微动绽放一缕媚笑,艳丽的唇衬着满口森森的白牙,让人瞧着好生不自在。她伸手将宛月背后的靠枕拢了拢,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后方才轻按她的肩头示意她靠着,“妹妹你先别恼,其实绿萝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会子当着爷的面,咱们不妨将今日之事好好说个明白,切莫教旁人白白冤了我才是。”说话间,梅霜的目光不时在弘历身侧游离,可她那别有用意的目光换来的,却是弘历的漠然置之。
心头尖锐的刺痛险些让她承受不住,梅霜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半分不快。恰在此时,手背突然覆上的微凉让她的身子猛然一颤,纱布特有的触感带着若有似无的膏药气味这才让她意识到,原来是宛月握住了她的手。
“梅姐姐。”且听她急急一声低唤,随即一眼不眨地瞧着梅霜,如水的眸子恍若碎石洒落湖面,“若说今日之事,原是我自个儿不小心崴了脚,和姐姐半点关系也无,况且我摔倒时更惊着了姐姐,连累姐姐也险些摔倒,如此说来,也是姐姐大度,不曾怪妹妹冲撞了姐姐,换做旁人,许是早就恼了。”
“都是自家姐妹,妹妹这般客气,倒显得你我姐妹生分了。”梅霜忍不住笑意飞上眉梢,“不过妹妹能这样说,也算得还了我一个公道,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奈何不及梅霜放下心来,偏偏绿萝却仍死死咬住她不放,她人虽跪在地上,可腰杆却挺得笔直:“侧福晋,恕奴婢斗胆多嘴问一句,我家主子摔倒时,侧福晋您在哪里?”
梅霜本能地瞥了宛月一眼,随即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绿萝,“你这话问得倒奇,那会儿我自然是在你主子身后的。”她以帕子轻按嘴角,手心里有些滑腻的微凉。
绿萝状似不解:“既如此,主子前儿说她摔倒时险些冲撞了您,可照您的说法,您若当真站在主子身后,主子又岂会冲撞到您?莫非……”
梅霜气极,这缠人的丫头,是铁了心了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吗?瞧她整个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哪里像个奴才?当着弘历的面,她就敢这般无礼,如此看来,保不齐便是受了高宛月这人的挑唆,不然她岂敢这般放肆?
而此刻的弘历正立在那头冷冷地端详着她,两束冰冷的寒光透过黑曜石般深邃的瞳仁朝她直射而来,那眼神,恍若要狠狠剖开她的心般尖利刺人,原来,他眼中的她,不过是个赤裸裸的罪人罢了!
梅霜的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冷笑,胸开口忽有闷痛隐隐传来,每一下呼吸,似乎都能牵起最沉闷的痛楚,每一个动作,亦仿佛都能挑起最原始的嫉恨。喉头瞬间如同油煎火烹般炙热难耐,万般的不甘灼痛了她的心,她双拳紧握,修得尖细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荑,掌心传来的生疼却敌不过此番心口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弘历如此钟情于她?她高宛月是个什么人?就这般碰不得吗?他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她侍女的话都这般深信不疑。若是换做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个包衣出身的南蛮子!这叫她如何能服?她不明白,论家世、论样貌,自己哪点不如她?为何弘历竟是半点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从她进门到现在,他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一眼,或许在他心里,她甚至连高宛月的侍女都不如吧!
梅霜紧咬着下唇,洁白的贝齿嵌入鲜红的唇瓣,留下一排愤懑的印记。眼下,她似乎已成了众矢之的,屋里的三人沆瀣一气,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而她,却只能苦苦挣扎,奋力跳脱这噬人的泥淖。
她暗自咬牙,后悔把玉芝留在了门外,可此番不是懊悔的时候,遂她只得故作镇静,挑起两弯柳叶细眉反问绿萝:“照你的意思,难不成是觉着我推了你主子吗?”她淡然一笑,嘴角勾起了嘲讽的弧度,“当时大家也都瞧见的,我也险些摔倒了不是吗?既如此,我又如何推她?”
“侧福晋究竟是真的摔倒还是另有所图,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一点,那便是主子摔倒烫伤全都是因着您!”绿萝转而侧身面向弘历,“四爷,在您面前,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前儿家礼时,奴婢就立在主子身后,奴婢瞧得真真的,若非侧福晋绊了主子,主子岂会无故跌倒?又怎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住口!”谁知梅霜尚未发作,宛月却已出言喝止,她不知何时已然下了床,犹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屋内众人皆怔愣当场,尤以绿萝更甚,因着她没有防备,遂她整个人顺势扑倒在地,她用手捂着脸颊满脸不可置信地仰首望着宛月,丝丝微红顺着指尖蜿蜒而下,描绘出狰狞的轨迹。她发丝松散,更有几缕****的碎发贴在颊边,模样分外狼狈。一瞬间的静默过后,宛月激动的呵斥幡然而至,颤抖的尾音掷向空中,恍若萧风瑟瑟吹落的叶,“没规矩的奴才!我瞧着你是越发骄纵了!在你眼里,还有没有主仆尊卑之分?”宛月说到后来越发气急,剧烈起伏的胸膛惹得她双颊生出了异样的绯红,“你几次三番地出言冲撞梅福晋,她不与你计较并非她理亏,而是她大度,可你倒好,竟仗着主子对你的宽容蹬鼻子上脸地愈发胡搅蛮缠了起来,究竟是谁给了你胆子,纵得你这般粗野放肆?想来不打发了你去辛者库是不成的了!”说到激动处她更是一时气短,甚至连音调都变了,吓得绿萝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更不敢求饶,唯有老老实实地垂首跪在地上,忍受着冷汗渐渐****了夹衣,一时间,屋内的气氛竟是紧张到了极点。
“月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一把低沉浑厚的嗓音恍若古寺里的钟声,敲入众人心底最深处。
始终静立一旁的弘历终是开了口,他疾步走向宛月,眉宇间尽是满溢的怜惜,但闻他语调轻缓绵延,仿佛正在耐心地哄着一个闹脾气的孩童,“奴才不懂规矩,你好好教导便是,何苦发这样大的脾气,平白低了自个儿的身份不说,更是伤了身子,何况太医方才嘱咐你要静养,你这会子却又这般气恼,适才那些药岂不全白喝了?来,你且先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他双手轻轻按上她瘦弱的双肩,掌心里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咯着他的手心,瞬间,一种难言的不舍顺势窜上心头,淌便全身。他不由放柔了手上的力道,抽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际扶着她坐回床橼,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对待这世间最珍爱的奇珍异宝,生怕她有一点磕着碰着。
这样一种怜惜之情落入梅霜眼中,便如同一星子火苗,瞬间窜起了满心的熊熊妒火。她红着眼将视线扫向宛月,就见她顺从地挨着弘历坐上床橼,口中却仍不住赌气似地咕哝:“那药本就苦得很,这会子正好,全当我没喝便是。”
“傻话。”弘历忍俊不禁,笑道:“你好不容易就着山楂灌下的满肚子苦药,眼看着就要白费了,若换做是我,定是懊恼得紧。”
宛月并不接口,只兀自低头睨着绿萝,好在柳眉间纠结的怒意似乎消退了不少。她牵起唇角,冰冷的话语却还是嘣嘣咚咚犹如颗颗细密的冰粒子,打在心上,亦是生生的疼:“你也别跟这儿跪着了,早些回屋拾掇拾掇,过会子自会有人领了你往辛者库去的。”她自绿萝身上移开视线,“你走前记得上福晋屋里去一趟,好歹你也是从她屋里出来的,去给她道个别,也不辜负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
绿萝听罢不住地摇头,恐惧慢慢淹过胸腔,悄没声息地便要逼走她胸口仅存的一丝气息。近乎绝望地仰起脸,朦胧的泪眼中只剩了宛月冷凝的侧颜。在她的近旁,长身玉立的弘历守护在侧,此刻他虽冷冷地瞧着她,可到底对宛月要撵了她出去的话未置可否。绝望中忽地生出一丝光亮,绿萝急急跪行至宛月脚边,伸手一把扯住了宛月的睡袍下摆,那神情,就如同紧紧攥着根救命稻草一般。
夹杂着一连串抽抽噎噎的低泣,绿萝含着泪断续哽咽地求饶:“主子……求求您……求求您别撵奴婢走……若要奴婢离了您,奴婢宁愿一头碰死在这儿,如此,也算是遂了奴婢跟了您的心愿。”
“你若要死,不必在我这儿,没的让我落下个逼死下人的罪名。”宛月越发别传过头,两弯修得分外精致的柳眉紧紧相抵,拢起万般的厌恶,不疾不徐的语调里没有任何起伏:“一会儿出了倚清殿的大门,你爱如何了断,便再与我没半分干系了。”
“不……不……主子……求您饶过奴婢吧……奴婢实在不能离了主子啊……只要还能让奴婢留在主子屋里,哪怕只是做些杂扫粗使的活计,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为此,奴婢……奴婢甘愿领受一切责罚!”话犹未毕,绿萝已不住一个劲的磕头,额头碰触地面的咚咚声如雷似鼓地震得人心里发颤。过不多时,绿萝的眉心已泛出了一星子殷红,触目惊心得如同洒落莹白积雪里的红梅花瓣。
“当着四爷及梅福晋的面,你便这般哭闹,成何体统!”宛月侧了侧身子,睡袍下摆顺势自绿萝手中抽离。她终于调回视线垂首瞧着绿萝,星眸深处似有碎冰泠泠晃动,“你也不必求我,今日之事若要追究,我亦逃脱不了干系。你虽有万般的罪过,左不过我教导下人无方所致,此番即便梅福晋肯饶你,我也是不依的。”
“你们主仆二人的这出苦肉计唱得也尽够了!”一把吊高的嗓音恍若花瓶掼碎的声响,刺耳、尖利。
一时间,整间暖阁再没了任何响动,甚至连同绿萝的抽噎也一并隐匿。
起风了,倚清殿前院成片的秋海棠簌簌摇曳,朵朵海棠花瓣纷飞四散,隔着明纸窗的朦胧,竟似白雪挨挨挤挤丢棉扯絮,让人恍若置身冬日,无端地生出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