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静默过后,弘普迷惘地望向弘皙,视线却分明触及到他唇角勾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心底沉睡的角落似被硬物猛然敲醒,连同脑中最后一丝疑惑亦被吞噬殆尽。他不禁拍手称奇:“妙!真真是绝妙至极!”他满脸钦佩之色,嘴角更是勾起了与弘皙无异的笑,“这是《望江南》的下半阙,由南唐后主李煜被擒入宋后所作,此词字字凄婉句句悲凉,以怀念旧时风光来宣泄他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二哥将这下半阙用在此处,便是再应景不过的了。”弘普的视线在弘昇与弘皎间来回穿梭,目光所及,皆是二人茫然的神情。他剑眉轻挑,嗔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从未得到更让人痛不欲生。就好比李煜,原本贵为天子,坐拥天下,可一朝亡国,却让他沦为大宋朝的阶下囚。若他生来便只是个布衣,那么天下于他,不过是个生存的地界罢了,既如此,亡国与否,与他又有何干?他又怎会为此饱尝从巅峰坠落谷底的苦痛?又怎会写下这样一首悲词?最终又怎会因着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丢掉了性命?”弘普说到最后已然激动不已,连同弘昇和弘皎眼中亦随之闪烁出了别样的光彩,仿佛照着黑丝绒般的天幕撒上了把细碎的银钉,熠熠生辉。
“不错。”弘皙赞许地点点头,“皇叔是个怎样的人?即便如我们所愿废黜了弘历,可到底还有个弘昼,储位是断断落不到旁人手中的。与其煞费苦心却事倍功半,倒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如愿当了这个皇帝便是了。”弘皙笑容稍敛,“何况皇叔毕竟待我不薄,于情理于道义,我都不会伤他,就算是看在皇叔的份上,我就由着弘历顺顺利利地坐上江山便是了。”他嘴角一勾,乌眸深处似凝了层细碎的薄冰,连同他的嗓音亦被冻结得不带一丝温度:“届时,他能否坐稳江山,便全凭他的造化了。”
起风了,但闻窗外沙沙作响,定是前院成株的棕榈树叶摩挲碰撞发出的响动,那些苍翠宽大的叶片绰绰地映在雪白的明纸窗上,恍若巨掌拍打着窗面,殿中亦随之明暗交叠了起来。偶尔的,冷风沿着窗棂边上细小的缝隙穿透进来,带出一连串刺耳的嘎吱声,为这殿中平添了一抹阴冷的寒意。
弘皙刚毅的脸庞便在这团逼人的寒气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时值隆冬,正是数九寒天时,近来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簌簌落落的,倒也颇有“柳絮因风起”的风韵。如此,饶是金碧辉煌的一座紫禁城,亦逃不开素裹的银装,那流光溢彩的金色琉璃瓦被掩在一片皑皑的苍茫之下,却也别有一番妖娆在其中。
今日的天倒难得放了晴,一大清早,久违的日光便倾泻而下,铺满一地潋滟的碎金,就连始终处在背阴之地的乾西二所竟也早早地受了暖阳的眷顾,尤以正中那块崭新的匾额最为夺目,只见烫金的满汉双文“乐善堂”三字在蔚蓝色的琉璃瓦间妙笔生花,动人心魄。
这“乐善堂”,实则就是弘历在宫中的居所,如今他既娶了福晋,住地自然要有个像样的名称,故而雍正特赐名“乐善堂”,也算是给弘历大婚的一个赏赐。
而乐善堂内,侧福晋高宛月所居住的配殿“倚清殿”算得上是宫中难得的僻静之地,每逢春来之时,前院成株的秋海棠便会竞相绽放,朵朵白云似的花瓣一连叠地堆在枝头,微风徐徐,花枝轻颤,抖落满地的馨香。
只是眼下这时节,秋海棠早就谢了,如今,唯剩了积雪沉甸甸地压满枝头,远远一眺,倒与春日里的秋海棠有那么半分神似。
这会子才刚过了辰时,东边的日头慢慢化着积雪,院中仿佛随处可闻雪水滴答,恍如挑弦弄筝,清脆婉转。而就在这白雪堆砌的海棠枝丫间,却见一名宫女摸样的少女正弓身立在枝下吃力地捧了个白梅暗纹瓷瓶接雪水,许是冻极了的缘故,但瞧她缩着脖子交替着在她那双冻得通红肿胀的手上呵着热气,可惜眼前大团大团的白雾转眼成冰,她只能懊恼地跺着双脚,愣把那结了冰的泥土踏得嘣嘣直响,仿佛想要藉此驱散些许寒意。可偏偏瓶子里的雪水却好似无论如何都接不满一般,倒急得她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正当她六神无主时,耳畔却是一缕莺喉娇啭翩然而至,婉转如斯,恍若细雨绵绵淋湿了心扉:“这里的秋海棠早在入冬前便谢了,那枝头上的积雪定已沾上了浓浓的枯木气味,你就是攒了去,也不过闲置着罢了。如今后院的白梅开得正艳,你若真心想要积攒雪水,便往那儿去吧!如此,倒也不辜负你那瓷瓶上绛雪白梅的一番景色。”
那小宫女徒然听得有女子的说话声,不由一惊,旋即仰头循声而望,却在白雪堆叠的枝丫间寻得一名女子袅娜而立,身旁自有个穿碧色宫装的少女随侍在侧。只见那女子一袭水蓝色滚边兰花旗装衬出了她冰肌玉骨的绝色容颜,发间虽只用了寥寥几支朱钗来做点缀,可却丝毫掩不住她那股子与身俱来的贵气。院中忽而寒风萧瑟,惹得她耳边一对翡翠水滴耳饰泠泠作响,罩在旗装外的浅粉色提花斗篷领口上一圈绒绒的银狐毛亦随之簌簌撩过她柔美的下颌,越发将她的气韵推向了柔桡缥缈的极致。
小宫女不禁望得痴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美得这样教人窒息,即便同样身为女子,她也不得不被她的容颜所叹服。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个儿是遇见了海棠仙子。
正当她心绪神游间,忽闻一声斥责乍然作响:“放肆!我们主子也是你能瞧的吗?哪里来的丫头,这样的不懂规矩,还不快向月福晋行礼。”
说话的是那个穿碧色宫装的少女,她那略显尖锐的嗓音惹得小宫女浑身一个机灵,这才意识到自个儿的失仪,慌忙急急颤声道福:“奴婢闲逸殿婢女陆青颜见过月福晋,月福晋万安。”说话间,她已跪地俯首叩头,可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原来这位海棠仙子就是月福晋吗?果真如传言一般的仙姿玉貌。
她虽刚来乐善堂不久,可也常听府上的嬷嬷们每每提及月福晋,总说她端庄贤淑、进退有礼,很得四爷宠爱,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气韵,也怪不得四爷倾心。
可不待她细想,绿萝已然反问:“逸闲殿?那不是梅福晋屋里的吗?”绿萝心中不由生了一丝防备,她斜眼朝着陆氏手中的瓷瓶望了眼,旋即皱眉道:“既是梅福晋屋里的使女,怎的跑到咱们月福晋的院中来了?”
泥地里本就湿寒无比,更兼又积了层厚厚的雪,陆氏跪在这上头只觉雪水直往膝盖里渗,冷得她直打颤。她想要挪动一下身子,却又怕月福晋责备她没规矩,且那位着碧色宫装的少女又是这般的言语咄咄,遂她只得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唯唯诺诺地应道:“这位姐姐说的是,只是因着我家梅福晋想用雪水给四爷烹茶,是而差了奴婢往院中来接雪水。怎奈这满院白茫茫的一片很是好看,奴婢一时贪看,竟忘记了时辰。奴婢心下焦急,便想着赶紧跟这儿接些雪水回去,也不致误了主子们喝茶,只是不曾想竟是误闯了倚清殿,惊扰了月福晋,奴婢着实该死,还望月福晋能饶恕奴婢。”说完,陆氏更是连连磕头。
宛月轻轻一笑,笑声宛若微风拂面,“这新来的宫人,偶尔失了准头也是有的,不妨事。地上凉,你且起来吧!”陆氏一听很是意外,似乎没想到这位侧福晋会是这样的好性情。她赶紧谢恩起身,只是依旧垂首躬身立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宛月见状不免放柔了语调缓声道:“你不用害怕,把头抬起来。”
陆氏依言抬起头,露出两丸乌溜溜的大眼睛,怯怯的神色像极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她的鼻尖红红的,一看便知是受了冻,可即便如此,那份眉宇间的清秀仍旧依稀可辨。
宛月含笑抚了抚鬓边的碎发,温言问道:“我瞧着你年纪小得很,怎的已经入宫当了差?”
陆氏欠了欠身子,方道:“回月福晋的话,奴婢今年二月初七刚满十三,正是入宫的年纪。”
宛月点了点头,“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吗?”
“奴婢的娘死得早,只留下爹爹和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陆氏虽低垂着头,可语调里已透出些许泫然,“奴婢进宫不求旁的,只念着能攒些银两让弟弟多多读书,往后方能谋个好前程,如此,也算是替爹爹分忧了。”
宛月心下微恸,她不由地拢了拢手里的暖手炉,多少想给自己一些暖意。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十三岁,那是怎样的一段青葱岁月?在那个于她来说已是万般遥远的时空里,她也有过十三岁,那时的她不过同陆氏一般大,可她,却是在父母的百般疼宠下单纯而又快乐地成长着,她从来未曾想过,原来在时空的另一头,竟还有着这样一个年代。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这,便是陆青颜往后的人生写照吧!
只是,陆氏如此,她又何尝不是呢?宛月不觉悲从中来,自打嫁入皇家的那日起,她的人生,已然注定孤苦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