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便欲欠身退下,奈何倒被弘历一把扯住衣袖,顺势翻起的袖口斑竹纹样在弘历指缝间流转着淡漠。他状似埋怨地睨着弘皙,口中却道:“册封后宫妃嫔,虽说是朕的家事,可历来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是盘根错节、相辅相成的关系,正可谓家事亦是国事。你是朕的手足,又贵为亲王,无论于公于私,你皆无避讳的道理。来,快坐下,权当是留在这里替朕一块儿拿个主意吧!”
皇帝口中的“朕”字说得尤为响亮,直刺得弘皙心口泛疼,再看皇帝却只是满面殷切,弘皙旋即自嘲地笑了笑,想来也是他自己沉不住气,此时此刻,除却弘历,又有谁能自称一句“朕”?他既已隐忍了这么些年,到了今时今日,他又怎会忍耐不得?
才方在暖炕上坐定,已听得皇帝转头吩咐高云从:“请十六叔进来。”
高云从过不多时便引了庄亲王允禄入了暖阁,但瞧那庄亲王着一身石青色绣五爪金龙四团补服,衬得他近乎八尺的身量英姿勃勃,顶戴厚重的薰貂冬冠自然分毫掩不去他眼角眉梢俊爽的神彩。他虽已年逾不惑,却依旧步履轻盈。他依礼欠身行至皇帝跟前,袍角一撩便是稳稳当当的一个打千礼,“臣允禄参见皇上,皇上龙体金安。”
皇帝见庄亲王谨慎如斯,莫不觉得难以受用,虽说“君臣有礼,唯二三子”,即便允禄比弘皙还年幼一岁,弘皙与他二人私下里又素来交好,可说到底允禄好歹是自己的叔辈,若平日里并无旁人在侧,他倒宁愿允禄只行寻常礼就好。见允禄依旧单膝屈跪在地,皇帝赶忙离了座,并亲手扶了允禄起来,佯装嗔斥道:“十六叔这是在打朕的耳光吗?怎么说您也是长辈,怎的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庄亲王听罢莫不惊恐万状,他一边迭声地说着“臣不敢”,一边作势又要跪下,弘历着实承受不住,不由记起皇阿玛曾经说过的话:“你十六叔心底醇良、和平谨慎,但遇事少有担当,然必不至于错误。”果然一语中的!
好在弘皙也一道从旁规劝,方才让允禄在暖炕上坐了,弘皙自己则在下首的紫檀木圆凳上坐定。
允禄见炕桌上尚留着残棋,遂歉然一笑:“看来臣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皇上与理亲王棋场博弈。”
皇帝端起宫女刚奉的新茶,笑道:“哪里的话,十六叔你也知道,二哥的棋艺向来是咱们哥儿几个里头最拔尖儿的,你瞧瞧这盘棋,朕的黑子可不是被二哥步步紧逼?若不是你来了,朕这回怕是要颜面尽失了!”
弘皙推脱:“十六叔可千万别听皇上瞎话,这棋左不过是皇上让着臣,才不致让臣输得太难看罢了!”
允禄自满盘残棋中抬起头来,见这弟兄二人相互推诿,好似一副兄友弟恭的场景,可落入允禄眼中,却免不得在他心中激起无限凄楚的涟漪。再看弘皙,虽说嘴角带笑,可那一点微薄的笑容却丝毫化不开他眼底凝固的冰寒,光是这般看着,都教人心疼,但他却又不能表露分毫,唯有小心翼翼赔着笑道:“如此看来,臣竟是歪打正着来对了时候?”
难得允禄附和说了一句玩笑话,皇帝这时反倒但笑不语,只兀自低头饮茶,可眼角的余光却已然越过茶盏边缘,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了弘皙与允禄彼此间一闪而过的对视。皇帝姑且不动声色,随手搁下明黄釉彩云纹茶盏,方才转而正色道:“这个自然,你若不来,朕也正预备着打发人到你府上请你入宫坐坐呢——近来手头的差事当的可还习惯?”
“是,托皇上的福,一切顺利。”
皇帝关切道:“十六叔如今既领了总理事务大臣之职,又兼管着内务府及工部的差事,这几日又要帮衬着礼部打点册封后妃之事,想来很是辛苦。这几日天气骤变,十六叔可千万要当心身子,注意保养,切莫太过劳累才是。”稍作沉吟,皇帝又道:“朕这里有几支上好的山参,补气滋养是最好不过的了,回头你带回去,叫人炖了乌鸡汤来喝。”
允禄起身谢了恩,三人复又闲聊了几句,茶过半盏,方由皇帝切入正题:“三日后便是后宫几位妃嫔的册封之日,此前因正值为大行皇帝守孝期间,是而册封礼一直拖延至今,朕便寻思着至少能将这回册封礼办得稍许隆重些,如此,也算是对后宫的一点补偿吧!”
“请皇上放心,册封礼上的相关事宜皆已预备妥当,连着册封前一日祗告太庙后殿及奉先殿的人选也已安排了东阁大学士徐本,另外,诸位娘娘的册文、宝文也皆送交内阁保管,只待三日后吉时一到由册封使去往东西六宫为娘娘行册封礼即可。只是……”允禄不由瞥了弘皙一眼,才道:“只是贵妃与娴妃二位娘娘的册封使尚未落实,还望皇上代为做主。”
皇帝挑起一边的剑眉,奇道:“册封后妃的册封使向来都由礼部奏请,命大学士、尚书充册封使,侍郎、学士一人充副使,怎的偏生她俩的册封使难以定夺?”
“这个……”允禄为难道:“皇上有所不知,并非难以定夺,而是……而是……”
皇帝见允禄欲言又止,似是有所为难,心下即刻了然,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便接口道:“娴妃又是哪里不痛快了?”
允禄眼中跃过一丝惊异,不过片刻即逝,他略微欠了欠身:“皇上圣明。”只这一句话,便不再多言。
虽说皇帝并不十分将这位娴妃放在心上,可皇帝就是再如何不中意她,她到底也是皇上的宫嫔,轮不到他这个当王爷的予以置评,遂他宁愿选择三缄其口,决意断断不可去趟这浑水。
可皇帝似乎并不愿就此作罢,一反常态沉下脸来追问道:“礼部原本安排给贵妃和娴妃的正副册封使皆为何人,竟是让娴妃这样不快?”
允禄如实道:“原本贵妃娘娘的正副册封使分别为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及内阁学士索柱,另由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与内阁学士岱奇担纲娴妃娘娘的正副册封使。”
皇帝单手扶额,星眸微闭,凛冽的目光自指缝间犀利透出。暗自思忖片刻,他方才薄唇轻启,嗓音平静得出奇,“贵妃之位本就居于妃位之上,册封使的官职品轶也总得有个高低之分。”皇帝嘴角一勾,绽出一弯讥诮的弧度,“朕实在瞧不出有何不妥。”
许是暖阁里的炭火盆子生得太旺,允禄只是觉得热。他不由换了个坐姿以试图松一松酸麻的半边身子,不料他贴身穿的衬里不知何时已被汗浸湿了,稍一动弹,背脊便有沁沁的凉意弥散开来,直要凉到人的心里去。
“莫非除了贵妃娘娘外,还有旁人使得娴妃不快?”
蓦然听闻弘皙如是说,允禄忙投以感激的一瞥,“理亲王说得不错。”转而对皇帝道:“臣僭越,恐出言冒犯娴妃娘娘。只是娘娘似乎还对纯妃娘娘颇有微词。”
“哦?”皇帝挑眉,似乎对此颇有兴味:“此话怎讲?”
“约莫四五日前的晌午时分,臣去往礼部,意图校对册封当日各位妃嫔娘娘的卤簿仪仗是否妥帖,不想途经长街,偶然听闻永巷口似传出几名宫女哗然争吵之声,臣觉得事有蹊跷,遂驻足倾听,却是娴妃娘娘的家生丫头与纯妃娘娘宫里的侍女相互起了冲突。”允禄瞧着皇帝的神色尚算平常,才接着道:“事情的起因,臣不得而知,只稍稍从二人的龃龉中听出,娴妃娘娘似乎对曾居于嫔位的纯妃娘娘很是不屑,就连娴妃的侍婢也敢学着她主子的话,说纯妃初入潜邸时不过是个低等的格格,连曾是使女的贵妃都不如,只因替皇上诞育龙嗣,入宫后才得以特封为嫔,怎知她还不知足,也不知使了哪门子狐媚手段,竟惑得皇上封她为妃,如今甚至连册封使都由祗告太庙后殿及奉先殿的东阁大学士徐本担纲,风光远远凌驾于娴妃之上,为此,娴妃娘娘似乎恼怒得很。”
“恼怒?”皇帝不由冷笑:“朕看她是昏聩了才是!连个婢女都管教不得,如何担得起朕的妃嫔?何况朕半月前便已诏封纯嫔为妃,怎的她此刻倒心生不满了起来?况且太后亦说过,‘纯妃为皇家诞育龙嗣,乃我大清之功臣’,既如此,朕对有功之臣稍有偏颇,难不成还要向她奏报?抑或是她竟是连太后都想忤逆?”
“皇上莫要动怒,喝盏茶消消气,为了个宫女没的伤了龙体可就不好了。”允禄将皇帝面前的明黄釉彩云纹茶盏往前一递,赔笑道:“或许只是宫女不懂规矩,连累了娴妃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