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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相思令(2)

这一日正午,日头透过延熏山馆前院苍翠的松柏落下一地斑驳的树影,偶尔风吹枝叶,沙沙轻动间已是清凉阵阵。宛月才刚用了午饭,这会子正倚卧在内间的杨妃榻上看书,一身蜜合色缂丝暗纹妆花缎袍沿着她清瘦的曲线蜿蜒而下,隐约描绘出她姣好的身段,发间唯用了朱钗并几朵淡雅宫花寥寥点缀,只衬得她一张凝白的面容越发恬静。

宛月手边正搁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紫葡萄,那葡萄刚在井水里冰镇过,此番受了热,紫汪汪的皮上已然凝了一层剔透的冰晶,好似洒了糖粉的圆子,颗颗晶亮得恍如孩童的眸,又好似璀璨耀眼的星,缀满了夏日岑寂的夜空。

屋子里静得不闻一丝响动,偶尔窗外掠过的蝉鸣亦是慵懒无力。杨妃榻旁供着的精巧冰雕慢慢融了一室沁凉的惬意,绿萝立在宛月身侧团扇轻摇替她扇出凉风阵阵,见她连看书亦是恹恹的半点精神也无,遂道:“入夏后,主子可是越发不爱动了呢!前几日皇后携众妃嫔于清音阁听戏,一折游园惊梦还没唱完,主子便称病离了席,也不知众位主子娘娘们背地里又该怎么排揎了呢!”她见宛月的眼睛根本没离开书页,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劝道:“主子,皇后娘娘自然是知道主子为人的,可旁人未必懂得,保不齐又要说主子恃宠而骄、目中无人了。”

宛月这才将视线转向绿萝,可眼神仍是慵懒如波斯国的小猫,两丸翦水秋眸波光潋滟,仿佛只消轻轻一动,便会有泪珠子嗒嗒滴落。她扬一扬脸,带出嘴角微扬的弧度,“旁人的嘴,岂是我能管得住的?”宛月很不以为意,抬手慢慢自盘中拈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一抿,又冰又酸,惹得她一张俏丽的小脸不由皱成了一团,可她仍是意犹未尽,复又挑了一颗,却不忙着吃下,只静静感受着葡萄上的冰凉沁入肌肤的快意。她的手指白皙,纤长似水葱的指尖被一溜黛紫衬着,有种触手即逝的美丽,就连绿萝见了,都莫不失了神。

待得宛月将手中的葡萄送入口中,绿萝这才回过神,见宛月复欲探手再取,忙拦下道:“主子慢些吃,这葡萄浸在井水里久了,很是寒凉,主子前儿才刚用了午饭,这会子又吃得这样快,仔细伤了脾胃。今早皇上还嘱咐过奴婢,说就怕主子贪凉,要奴婢晚些先把这葡萄晾暖了再端来给主子吃的呢!主子若是当真因着贪凉伤了身子,叫奴婢怎么和皇上交代……”

“不过多尝几口葡萄罢了,偏他最是矫情。”宛月嘴上嘟哝,可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绿萝见宛月满脸的失落,双眸更是不时偷瞧着盘中的葡萄,她还是第一次瞧见宛月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就好比不许孩童吃他最爱的吃食,无奈只得嘟嘴耍了小性子来。不禁哑然失笑,却又突地念头一转,忙敛了笑意正色道:“奴婢瞧着主子近来犹爱食酸,该不会是……”绿萝欲言又止,视线飞快地往宛月平坦的腹部一扫,满脸微窘。

宛月只觉啼笑皆非,她将目光再度转回书页,只懒懒回了句:“没有的事。”她答得这样肯定,肯定得竟连一丝犹豫都无。

绿萝怔了怔,似乎有些微的失落,好在不过须臾,笑容重又落回脸庞:“不过皇上对主子当真是极好的,就拿昨儿个来说吧!皇上一听说主子想吃酸葡萄,当下便着人从西域加急送了过来,统共就这么一小篓,全赏给了主子您,连皇后娘娘那儿都是没有的。这么些年,除了太后,奴婢还从未瞧见过皇上将谁的话这样放在心上呢!”

见绿萝说的得意,宛月只觉烦闷不堪。窗外本是偶尔掠过的蝉鸣偏又连绵叫嚣了起来,混着绿萝喋喋不休的话语,直吵得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昨儿个日落时分,弘历来延薰山馆瞧她时,正巧绿萝才刚伺候完她沐浴,听闻弘历来了,便特意取了件碧色暗纹真丝缎袍替她换上。她本不愿意,只是嫌热,本打算早早换上寝衣才好。可她就是再如何不愿见到弘历,毕竟人家是皇上,圣驾面前她也不好太放肆,遂她便勉强由着绿萝替她换了装束,又稍稍补了些脂粉,原本绿萝还打算替她重新梳头,终是被她拦下,只随手在妆奁盒子里挑了枚蜜花琉璃钗绾起一袭如瀑青丝,耳边垂卷的碎发偶尔有水珠莹莹滴落。

她起身往外间而去,穿过客堂,有凉风自身侧沙沙掠过,她却犹觉得热,贴身的真丝缎面虽说还算爽滑,可到底不透风,才不过走了几步便觉背上有细密的汗珠争相沁出。走至正殿,给弘历请了安坐下,她亦觉得口渴得紧,忙不迭端了茶盏送到嘴边,岂知刚沏的茶烫得很,根本入不得口。

她懊恼地放下茶盏,却突然记起上大学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夏天,她洗了澡从宿舍公用浴室里出来回到寝室,狭小的四人空间里,只有一台小电扇嗡嗡地摇着头,连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她又热又渴,一心只想喝上一口宿舍门外小卖部自制的冰镇酸梅汁。

那时候年少,她不过一个提议,便惹得另外三人兴奋附和。她犹记得那一日,四人赤足趿着拖鞋挽手并排奔走于楼道里的场景,那样惊天动地的响动,不过只为了一杯酸梅汁,可在那时,却是全部的幸福。

冰镇过的酸梅汁,透心冰爽,一大口下去,又酸又甜,有点像酸葡萄的味道,很是解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幸福的滋味,就是冰镇酸梅汁酸酸甜甜的味道。

夏天日长,四人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两旁梧桐林立,枝叶相碰,苍翠如掌的叶片割开天边一抹赤红的夕阳,那颜色,好似打翻了的颜料盒,泼了满天的釉彩。耳畔隐隐飘来熟悉的旋律,是谁家在看新闻联播。风扑到身上依旧带着晌午的暑热,可心底却沁出丝丝凉爽的快意。她们一路说着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不时喝上一口酸梅汁,伴着拖鞋呱嗒呱嗒的声响慢慢往回走,那样纯净的时光,如今念及,却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少青春。

思及此处,她不由攒眉轻叹,无意中便喃喃念了句:“这会子若有酸葡萄吃,可当真是件美事。”不曾想她不过随口一提的玩笑话,却让他当了真。今儿一大早,她才刚梳洗罢了,弘历已亲自送了一盘子酸葡萄来,过后更陪她一同用了早饭方才前往勤政殿上朝。

当年唐玄宗李隆基那会儿,因杨贵妃喜吃荔枝,唐明皇不顾千里之遥,立即着人快马相运,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传唱后世。而烈马掠过,余下滚滚烟尘,也不过只为博得爱妃一笑罢了!彼时的杨贵妃,风光无限、恩宠优渥,此时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旁人眼中,如今的她,与当年的杨贵妃并没有半分区别,那是后宫三千女子盼都盼不来的莫大荣宠,可于她而言,不论是皇帝的宠爱也好,贵妃的身份也罢,皆如牢笼一般,困得她连呼吸都是困难。

如果成为皇帝的女人是她这一生逃不开的宿命,那她宁愿只作一个无宠终老的普通妃嫔,哪怕日子寂寥些,总好过如今天天活在旁人的怨怼中强过百倍千倍。何况他当真以为她什么都不明白吗?

弘历之所以这样待她用心甚过,难道当真就没有存着半点旁的心思吗?英明如弘历,就当真不懂得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的道理吗?若他真有心,又岂会事事皆做得这样过?他登基三年,不论旁的,且说每每封赏,她的赏赐永远都比旁人丰厚一些,有时甚至连皇后都及不上她的,他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让后宫怨怼的目光全集中到她一人身上而存心为之的吗?如今放眼整个后宫,对她高宛月心生嫉恨之人比比皆是,皇后虽说面上待她亲厚依旧,可私心里未必不为所动,旁人就更不用提了。如此,不是正中了他下怀吗?

他恨她,恨她从来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他恨她,恨她从来不曾将弘皙忘却。所以他要报复她,用这种方式来讨回他身为天子本不应该承受的挫败!

好!好!当真是极好的!朱唇不由挑起一抹讥诮,绿萝却犹自在旁聒噪:“主子如今皇恩优渥,若再添了子嗣,那便齐全了。”

“有孩子就是好事吗?”宛月正当心思烦闷时,听得绿萝忽而提及子嗣,不禁蹙眉随口道:“那孩子生下来,还不得送到阿哥所去养着?一年之中连面都见不着几回,只苦了当额娘的日日牵肠挂肚,你瞧着纯妃便是最好的例子。这样遭罪,不如从未生养来得清静。”

绿萝摇着手中的团扇,压低了声音道:“话虽如是说,可主子的位份高,生下的孩子自然可以留在身边自个儿抚养,何况主子若是膝下有子,无论阿哥或格格,将来也总算得有个依靠不是吗?皇上虽然嘴上不说,可奴婢瞧得出来,他也是巴不得主子能有个孩子才好呢!”绿萝转眸望向远处,似是无限感伤蒙上心头,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那年要不是那场意外,主子的孩子也该有皇后的二阿哥一般大了吧……”话方出口,绿萝已觉失言,她慌忙住了口,怯怯地拿眼珠子偷瞧宛月,见她并无责备之意,只定定地瞧着书页出神,以为是自个儿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遂她忙忙递了茶给宛月,又赔笑宽慰道:“不过这事儿也是急不得,娴妃娘娘不也还没动静吗?何况主子还年轻,皇上又时常惦念着主子,这一个月里头,总有十天半个月是在咱们这里歇着,想要个孩子又有何难,左不过就是早晚快慢罢了!”

宛月接过茶盏浅啜一口,半热不凉的茶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香气。她黛眉微拢,随手搁下茶盏,绿萝直以为是她不愿谈及这个话题,忙扯了旁的话又道:“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这内务府又有得忙了。听说这回皇上不仅要在烟雨楼上大摆筵席,还要在清音阁搭戏台子听戏呢!”

将目光越过书的边缘就着绿萝的面庞一扫,满眼所及尽是绿萝掩不住的雀跃与期待,宛月狐疑:“不过听个戏罢了,怎的你倒高兴成这样。”

“主子,这回可与往常大不一样呢!”绿萝掩不住满脸喜色,眉飞色舞道:“奴婢听说因是太后喜爱听戏,此番皇上特意请了全苏班来,听说足足要唱上三天三夜呢!”

这全苏班宛月是知道的,听说圣祖爷那会儿很是风靡,宫中凡逢喜事,必会邀来全苏班唱它几出好戏。后来到了世宗那会儿,因着雍正爷勤于政事,并不常听戏,久而久之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这回弘历复又请来全苏班,而且一唱便是三天三夜,莫说旁人,光看绿萝这般欣喜若狂的样子,便知有多么让人期待了。

果然绿萝仍是滔滔不绝道:“托全苏班的福,这回的万寿节可有得闹了,那些个王爷们哪一个是不爱全苏班的呢?奴婢听说就连素日里避世离俗的理亲王都要来捧场呢!”

“嘶啦”一声脆响,书页边角被撕破的声音在这一刻听来分外刺耳。宛月心头猛然一颤,有片刻的心虚蒙上心头,她本能地将头越发埋进书页里,好像幼时躲在家里偷用了妈妈的化妆品,偷偷摸摸,见不得天日。

好在绿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不过说到万寿节,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寿辰,主子难道真的只打算送那个给皇上吗?”绿萝侧首望向内室,且见床榻上正摊放着一件簇新的寝衣,隔着水晶璀璨的珠帘,一袭明黄的缎子更显油光水滑,胸前所绣行龙并蝙蝠团寿纹样以示万福万寿之意。回眸恰巧撞上宛月疑惑的目光,踌躇半晌,绿萝方才觑着宛月的脸色斟字酌句婉转道:“这件寝衣,从剪裁到缝制,再到绣制纹样,无一不是主子亲手所为,这心意虽好,可到底少了些隆重在里头,皇上固然不在这上头计较,可后宫人多嘴杂,少不得又要以此磕牙,来日若再教人拿捏了大做文章,岂不白白扰了主子清静?”

宛月黛眉微扬,清婉的脸上并瞧不出半点旁的神色,只听得她柔声一问:“那你欲意为何?”

绿萝不禁上前一步,“奴婢的意思,主子何不在这寝衣之外多加些旁的物件,皇上不是极爱收藏古玩字画的吗?咱们不如在这上头动些心思,实在不行,主子也好问问高大人,大人在外为官,兴许还能有些门路不是?”她忽而压低嗓子凑近宛月耳边低语,一对眼珠子在眼眶内滴溜溜乱转:“这回娴主子那头可预备着大礼呢!奴婢听说是一只汉武帝时的双耳青瓷瓶,娴主子的阿玛可是废了好大的工夫才给弄来的,很是珍贵呢!”

宛月并不答话,只略抬了抬眼皮子,隔着密卷的眼帘就着绿萝的脸庞一扫,顿时心潮起伏如江水翻滚。

绿萝这蹄子可真是生错了时候,光她这种与身俱来的观察能力和洞察能力,倘若生在现代,可不是个情报员的好苗子?再不济,当个娱记总也是绰绰有余的吧!她就像个织网的蜘蛛,但凡被她盯上的明星,无一不像落网的蝇虫,再也无所遁形。只可惜她生不逢时,不然岂是今日这般低贱之躯?

如此天马行空的寻思间,却不知自个儿的神色已是几经变换,两丸瞳仁亦如落入清泉的明珠,熠熠流转出清冷的光泽,直瞧得绿萝越发不自在起来,她不由地垂首嗫嚅道:“主子怎的这样瞧着奴婢……”

已然回神的宛月却是未置可否,她也不起身,只随手将书搁在膝盖上懒懒道:“唐朝云南特使缅伯高曾千里赠鹅毛于唐太宗,太宗亦赞其难能可贵,可见送礼,原不在礼物的贵重,全在心意。至于娴妃,她爱送什么让她送便是了,何况宫里什么名贵瓷器皇上没见过?自古锦上添花终究比不得雪中送炭的情意来得深厚。”宛月起身踱至窗前,璨若鎏金的阳光透过明纸间斑竹的暗纹落入她的衣襟上,莲步轻移时,点点光芒亦随着她轻盈的步态波光流转,恍若世间最美的星皆环绕于她。她美目微眯,颤动的睫毛犹似蝶翼,她抬手置于额间以抵挡刺目的阳光,语调却是极度的清冷:“只是有一样,身为妃嫔,地位本就屈于皇后之下,若所献贺礼太过隆重而越过了皇后,众目睽睽之下岂不让皇后难堪?”

绿萝犹自恍然:“主子心思缜密,虑事极为周全,奴婢自愧不如。”

耳边听着绿萝谦卑的话,宛月到底明白自个儿先前的那番言语是存了些旁的心思的。自然万寿节的贺礼不能越过皇后不假,可不愿花心思给弘历预备贺礼亦是真,奈何自己身为贵妃,太过敷衍到底也是不像话,不如亲手制件寝衣,旁人见了亦只会说贵妃体贴贤淑,而在这漫漫长日里,她也能借此打发打发辰光,手头既忙着,心思自然也无暇念及旁的不是吗?

喉间不知为何竟有浓烈的苦涩滚滚翻涌,眼前的阳光直照得她一阵一阵的晕眩。她欲探手扶住窗棂,掌心却突有极温而软的触感。侧目探看,倒是绿萝扶住了她,“主子别在这日头底下站着了,仔细中了暑气。”由着绿萝将她搀回榻上坐着,转头再见那盘剔透的酸葡萄,却是再没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