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道:“奴婢都是按着主子的吩咐回的皇上,只说主子出去透透气,并没有说旁的。后来万岁爷见主子迟迟不曾归来,只是一味地担心,便忙着打发奴婢出来寻了主子回去。”绿萝虽如是说,却掩不住满脸的忧色:“主子怎的跑得这样远,这天雨路滑的,若是摔着了可怎么好。”
“好了好了,我不过来这亭子里歇上一歇,没的倒讨来你这样多的闲话。”无意瞧见弘皙正沉沉望住自己,心不由一颤,忙向着绿萝道:“皇上不是正等着我回去吗?赶紧回吧!”说着也不敢看弘皙,只草草颔首含糊了事。
静静望着她袅娜的身影渐渐隐匿在蒙蒙雨雾中消失不见,弘皙方觉心头似有东西被她一并带走般,空落落的没个依托。他抬手抚着胸口,隐隐的,袖口却似有淡淡幽香自袖间萦绕不绝,丝丝缕缕,直欲沁入肺腑。
忽而侧边翠木晃动,窣窣地倒转出个人影来,却是弘皙贴身的侍从刘喜。只见他那一身青灰夹袍已被雨水打成了斑斑驳驳一片,人还未站稳脚跟,脚下已是匆匆屈膝打了个千。他径自气喘吁吁,额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只一壁攀着细密的水珠子,气还没顺,他已急急道:“爷……爷,不好了……出……出事了。”
弘皙素来不喜底下人浮躁,见刘喜如斯,不禁攒眉:“没规矩的奴才!还没出什么事呢!你倒先把自个儿给吓着了。有什么话慢慢回!”
刘喜答了句“是”,这才勉强稳了稳气息,方道:“爷,奴才才刚听前头传来的话,说是今儿一早,恒亲王家的大爷被革职查办了。”
弘皙只怕是自个儿听岔了,本能多问了句:“你说谁?”
见弘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刘喜不由举袖拭去额角的汗珠,喏喏应道:“是……是恒亲王家的大爷。”
“弘昇好好的在洛阳办差,怎的倒被查办了?你可有打听了,究竟所为何事?”弘皙一边问,一边已是快步出了凉亭拾级而下,忽觉手腕上有什么东西一滑,因着走得急,他也没在意,全当是碰了一旁的枝叶。
他的步子极快,刘喜在后头跟得吃力,却还要整理出头绪回他的话:“因事出突然,奴才也只打听到是为着大爷办差时,非但不诚心为效力,反倒仗着自个儿的身份拉拢洛阳当地权贵之故。听闻皇上为此很是动怒,却碍着万寿节不好发作,只昨儿个深夜悄悄传的旨,这会子并未传开,只派了人且押了大爷回京,交宗人府听审。”
弘皙嘴角一沉,“他给弘昇按的什么罪名?”
弘皙口中的那个“他”,指的自然是皇帝。刘喜一个抖索,本能转头张望,见四下里并无旁人,才小声道:“奴才听宗人府的小太监德六说,皇上交待了宗人府,问了大爷‘诸处夤缘,肆行无耻’的罪名。”
“诸处夤缘?”弘皙冷笑:“弘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还能不明白?何况依着弘昇的地位,又何需再去攀附旁人?怕是他一早便寻思了要一一剪断了我的羽翼,好一门心思地对付我。你且瞧着吧!今儿是弘昇,明儿便是弘皎和弘普,再往后就是连十六叔都逃不了干系。”说到后来,弘皙已然咬牙,额角青筋凸现。可他忽而又回头吩咐刘喜:“我出来得也够久的了,且先回席吧!此事我还得同弘皎他们商议了再做计较。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才能坐实了弘昇的罪名。”
弘皙踏着盘旋迂回的石蹬渐行渐远,彼此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可任他们谁都不曾注意到,适才的凉亭中,却有一抹艳媚蹁跹的身影迤逦而至,她弯腰探手,露出袖口下一截雪白似莲藕的腕子,直衬得那只玻璃翠玉镯子越发的通透润泽。辗转间,却见那水葱似的玉指端已多了一方丝帕,柔软的白绢绕过指间,留下疏疏落落一抹艾绿的针脚,淡淡的芳香里,似隐隐混着清苦。
她朱唇轻挑,却是一抹极美的笑,衬着亭外晦涩的天,只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日,皇帝在勤政殿下了早朝后,特意留下几位朝中重臣共商弘昇之事。因着已近晌午,皇帝便赏了午膳,待得用完了膳,皇帝一个眼神,高云从便立时催促着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撤走桌上碗碟,复又上了茶,这才带着一干宫人鱼贯而出,只独个儿留在殿外听命。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了皇帝与诸位亲信。皇帝坐在正中宽大的紫檀雕龙云纹大椅间,目光犀利,且一一扫过众人面庞后,方才稳厉开口:“朕今儿留了你们下来,不过就是想听听你们对弘昇的事,究竟存了怎样的看法。”见众人皆踌躇着不开口,皇帝心下了然:“朕知道你们心存顾虑,你们放心,朕既留了你们下来,自然是许你们议论的,如若有何不中听的,朕也一概不怪罪便是了。”
听皇帝如是说,众人面上这才姑且松弛了些。思索片刻,还是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率先离座欠身道:“多谢万岁爷垂信,那老臣就冒犯了。”
张廷玉乃三朝元老,在座的几位老臣子中就数他年岁最长,自然在朝中他亦是德高望重,莫说当今皇帝,就是雍正爷见了他也得敬他三分,故而弘历连忙抬手虚扶,口中又唤着他的字以示敬重:“衡臣不必多礼。”
张廷玉依言回座,斟字酌句缓缓道:“老臣以为,世子爷这回被停职锁拿,虽说为着攀附权贵之故,可到底是缺了凭证的。”弘昇虽被革了正黄旗满洲都统的职位,可世子的名号还在,故而张廷玉尚且尊称他为‘世子爷’,也算是周全了礼数。他顿了顿,小心地瞧着皇帝的神色才又道:“何况就世子爷那性子,要他去巴结旁人,怕是不能够罢!”张廷玉的一席话说得婉转,但那字字句句分明是有意要为弘昇开脱的。
一旁的内阁学士索柱向来与张廷玉不对付,只碍于官职屈居张廷玉之下而不得不听令于他,此番索柱觑着皇帝似乎面色不郁,紧赶着出言反驳:“张大人此言差矣。世子爷固然性子狂傲不假,可巴结权贵,到底也是不拘什么性子的,假若世子爷心中当真存了旁的心思,稍稍屈就几个权贵又有何妨?若说到凭证,那便更不成问题了,下官听闻确有人曾在洛阳城的驿站亲眼瞧见世子爷包下附近的酒馆宴请当地商会显贵的场面。”索柱掩不住满脸的得意,目光咄咄却又微带讥讽地反问:“依张大人看,这算不算得上是个凭证呢?”
张廷玉只作未闻,不屑道:“索大人口中的证人,莫不就是福宁吧?”
索柱听他蓦然提了福宁,倒也不惊讶,下巴一扬索性承认道:“正是。”
未待张廷玉说话,却是同为内阁学士的岱奇忍不住惊道:“福宁?二位大人口中的福宁,难不成就是平日里几位王爷口中时常念叨的小福子?”他见座上无人反驳,连皇帝都闭口不语,知道自己并没猜错,不禁咕哝:“他不是理王爷的家生奴才吗?怎的倒会如此。”暗自寻思须臾,总觉不妥,终转头对皇帝道:“皇上,怕是这中间莫不要存了咱们不知道的关窍才好。”
皇帝的脸上似乎并无担忧之色,只闲闲靠向椅背,紫檀雕龙云纹的图样衬得他眉宇间英气逼人。他取过案上茶盏浅啜一口,方才淡然道:“关于福宁,你们大可放心。”
只这一句话,众人便自心知肚明。索柱更是越发确定了皇帝的心思,遂诺诺陪笑应道:“万岁爷钦点的证人,奴才们自是一百个放心的。”复而对着张廷玉说话的语气少不得张狂:“只是不知张大人可还有旁的顾虑?”
张廷玉却并不理会他,只恭谨对皇帝道:“皇上择了理王爷身边的人为证,这招棋走得妙,却也走得险。那个福宁既能背叛了旧主,焉知往后不能背叛了皇上?老臣只是担心此人终究是个祸端,还望皇上三思。”
皇帝点点头,“这个朕自然明白,朕也不只听他一面之词,少不得还有旁人一同为证。况且此番他福宁姑且还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眼下朕不过是为着如何处置弘昇而烦心罢了!”皇帝语中明显带了不耐,显然不愿就弘昇的罪名多加计较。他目光一凛,扫向始终不曾做声的三泰问道:“三泰,你怎么看?”
三泰为人向来中庸胆小,眼下虽领着协办大学士的头衔,又担着礼部尚书的差事,可从来遇事少有担当,只是本性还算忠厚。这会子蓦地被皇帝点了名,只觉惶惑,便顾左右而言他:“世子爷犯了规矩,按理自然是要罚的,只是……”他不由顿住话头,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见皇帝鼓励地望住他,这才稍许放宽了心,道:“只是世子爷好歹也是宗室贵亲,若皇上罚得太重,传出去只怕惹来非议,假使再枉担个薄待兄弟的名声终究也是不好。”
怎知三泰话音未落,索柱已截了他的话头:“大人这话也不尽然。世子爷有错在先,皇上依律惩处,下官不知何错之有?”索柱语气咄咄,目光炯炯直逼三泰:“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要皇上放任姑息了世子爷,一壁纵了此等狂肆行径去吗?”
三泰听了这话,吓得一张脸紫涨通红,慌不迭地辩驳:“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此话索大人断断不可胡说啊!”说完仍觉得不妥,忙起身跪到皇帝面前,急得一边满口唤着“皇上”一边连连叩首道:“奴才当真不曾存了这样的心思,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最见不得老臣如此,微敛的眉心隐隐含了几分不耐。他旋即唤了三泰起来宽慰道:“朕知道你的忠心,也明白你的一番心思。不过索柱也是一时心急,并无恶意,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回头又对索柱,亦是对众人道:“朕原本也想着从重处罚,以儆效尤。只是想来的确也有不妥之处,三泰所言是其一,这其二……”皇帝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湛黑的瞳仁里隐隐跳动着意味深长的光芒,“朕怕这当中不止弘昇一人,想必其中定是干连众多,朕若当真重罚,难保不会牵出意想不到的人来,此事假使闹得大了,传出去不止皇家宗室颜面俱损,就连太后那里也是不好交代的。所以朕思量着,这回就是单对弘昇,也不得不从轻发落。”他沉吟片刻,道:“就让他同弘昌一样,圈在自个儿府中便是了。”如此,那班人便会稍稍放松些警惕,只以为他并未看穿他们的计谋才好。而人一旦疏于防范,便定会再有更大的把柄落入他手中的。皇帝心中突然窜过一丝莫名的快意,终于,他终于就要等到那一天了!这次,他定要让他知道,惦记不该得到的,到底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自然皇帝的这番心思,在座的这些老臣们是全然不能知晓的,他们见皇帝既已做了决定,自没有异言,纷纷点头附和。皇帝见此光景很是满意,随即吩咐张廷玉:“衡臣,你来替朕拟旨。”
“嗻。”张廷玉躬身行至御案前,方才取过另外预备的笔墨,却已听得皇帝朗朗道来:“上谕,爱新觉罗?弘昇,诸处夤缘,肆行无耻,本应以严加惩处。唯因念伊所谄事之人,恐干连都多,故朕仍尽亲亲之道,不肯暴扬,且革去伊正黄旗满洲都统之职,圈禁府中,非诏不得见。钦此。”
张廷玉援笔濡墨洋洋洒洒很是利落,皇帝看过后甚觉满意,便道:“很好,今儿晚上便派人去宗人府大牢传旨吧!至于这传旨的差事……”皇帝思忖片刻,忽而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便交由福宁去办吧!”
众臣不料皇帝有此一招,皆不禁流露出钦佩之色,索柱更是大赞:“皇上英明,奴才等自愧不如。”
皇帝的神色到此时才方稍稍松缓了些,眉宇间更洋溢着藏不住的得意,转眼见窗外霞光流醉似春日繁花似锦,隔着纸窗朦朦晕成一片,甚是醉人。方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便道:“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也有些饿了。你们陪朕在这儿一同用些点心再回去吧!”扬声唤了高云从进来:“上回万寿节时的杏仁酪,朕吃着很是香甜,你去问问小厨房里今儿有没有预备,若是有,那便去盛几碗过来。”高云从自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便亲自用红漆木托盘端了几碗香糯甘美的杏仁酪来。
如今虽正值暑热,可烟波致爽殿里本就凉爽,且又置着冰雕,是而此番吃着甜食反倒觉着分外舒坦。只那酪不过用了几口,高云从却又掀了帘子进来,打了个千低声道:“皇上,娴主子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皇上。”
皇帝皱眉:“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皇帝移开手中银匙,杏仁酪软滑的面儿上留下了淡淡的一道印痕,他并不抬头,只漫不经心道:“你去告诉她,就说朕正与大臣们议事,晚些再去瞧她。”
高云从诺诺应了声“是”,可脚下并未迈开步子,脸更是皱成了一团,一副欲言又止之态。皇帝最是瞧不上他这副畏畏缩缩的德性,口气少不得烦躁:“有什么话你就回。”
“是,是。”高云从如获大赦般忙道:“奴才前儿就是照着皇上的话说与娴主子听的,可娴主子说了,不管多久,她都会等,今儿无论如何她都得见上皇上一面,不然的话……娴主子就得拿奴才是问。”
皇帝将手中的瓷碗往案上一撂,发出“嗒”地一声脆响,吓得高云从忙跪下道:“奴才该死。”
而众臣亦是随之放下碗匙,张廷玉率先起身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臣等就先行告退,不打扰皇上歇息了。”
待他们一一退去殿外,皇帝这才横了高云从一眼:“如今你这差事当得可是越发好了。”见高云从只跪在地上不敢言语,一时间倒也平息了不快,只挥了挥手道:“罢了,朕过会子要去皇后那儿,你且出去告诉了她,叫她先过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