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叮叮咚咚,噼里啪啦,蓝合真燃竹生火已毕,探头进来道:“我刚才好像见到你下床了。”
叶落之本想再藏些时候,只心中得意,又不落忍,便将素纸递出,含笑道:“送给你。”
蓝合真眼睛一亮,好奇心起,拍干净手,边走边问:“什么来的?”待得接过手里,双手捧开,细看了会。
“怎样?”叶落之一脸期待,见她明眸恍惚,心神荡漾,心中越发没底。
蓝合真赶紧将纸小心折好,揣入怀中,故作镇定笑道:“等会再说吧。”旋即转身逃了。只余下叶落之在那里目瞪口呆,眉睫眨眨,到底怎样?心中真个不是滋味。
其实他哪能怪蓝合真?自接过后,蓝合真心头直跳,便觉脑中一阵晕眩,看了半天,只有密密麻麻蝌蚪文,居然连一个字都没瞧进去。便听到叶落之问她“怎样”,只好先逃走再说。
屋内叶落之一脸垂头丧气,屋外蓝合真赶忙躲在里面看不到的角落,还回头探探叶落之有没有偷看,这才掏出素纸,定下心神,一字一字地看将去:
落叶经
落叶枯否?枯也!何证之?不枯不落。不枯而落者何?非落叶也!既落之,岂非落叶?如人之夭折,非正寿者,不得正名。奈何以落叶称?谬也!何谬?形同而意离,难见称故。何解?无解!别名正之,可乎?不可!形同意离,不得正名,故以别名正之,为何不可?谬也!何谬?意离而形同,不可再正故也。如是说,果真无解!有解!何解?自在人心。
清风曰:落叶枯否,自在人心。
看了一遍,只认得一个一个的字,两个合起来便不认得了,慌忙再往屋内看去,见叶落之躺在床上发呆,心中稍安;再看,终于认得两个合起来的字,三个合起来便不认得了……
如此反反复复、偷偷摸摸看了十数遍,才将本来一目就能读完的东西看明白了。“咕噜咕噜!”突然一股浓烈的焦味!“哎呀!”蓝合真失声叫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屋内叶落之焦急问道。
“没什么,你别出来!粥糊了!”蓝合真暗骂自己不小心,将纸折好藏于怀中,想要端锅,却是太烫,赶紧将火灭了。
“小心点,没关系!”屋内又传出叶落之的声音。
蓝合真暗自叫糟,掀开锅盖,一股焦味扑面而来,还怎么吃啊?试了一口,实在无法下咽。
怎办?怎办?
抬头见那三株红豆杉微微颤抖,心头起了歹意。
却见蓝合真将不算太焦的糊粥弄到盘子里,放在日底下风干,摘下许多针叶,剥下几片树皮,连锅端去溪边洗净。回来时,糊粥干却,将锅一放,铺上密密麻麻的针叶,内里含水,再将树皮揉松成粉末,洒些在四周,藏些在底下,将糊粥弄成龙眼大豆团,一粒粒安置妥帖,慢火蒸了起来。(作者按:叶氏想当然去焦法,别信以为真,不过值得尝试。)
等到豆团内水蒸出,外汽渗入,看起来粘而不烂,腻而不坚时,正是出炉时候。蓝合真也不知好坏,将就着吃吧,夹成两大碗,将火熄灭,形容怪异地拿了进去。
也不敢看叶落之,一径交到他手上,道:“如果不好吃,我重新弄去。”
“不错!”叶落之吃了一个,忙道:“虽然有些熏焦味,但外里青可,又伴有浓香,三味交杂一起,很是特别。”
蓝合真不信,试了一个,虽不至于说的那样好,但也还能入肚,这才释然。
叶落之还记挂刚才的事,边吃边苦笑道:“我那不算什么经,随便写写,你别当真。实在是亵渎佛祖。”忽见蓝合真低眉黯淡,筷子敲了几下碗,似在思虑什么,小心问道:“没事吧?”
蓝合真抬起头来,暗咬了口牙,想与他患难至今,千不该,万不该,自己隐瞒下那么多事情。而他呢,不明不白,只因相信自己,就甘愿丢下冥灵和欧阳姑娘,跟自己远走千里之外。想到一路来不离不弃,生死与共,遂道:“其实我也算是半个佛教徒。”
“哦!真的!”叶落之大喜,这经倒送得正好。
“其实……其实……”蓝合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叶落之看看不对,静下来望着她,也不敢询问。
蓝合真终于一闭眼睛狠下心道:“其实我是萨迦教徒!”
萨迦教徒!
那个在欧阳世家大开杀戒的萨迦教?
睁眼看去,叶落之却未表现出应有的惊讶。蓝合真的身份,他没猜想过万遍,也该有千遍,各种可能想多了,自然对任何结果都不会太惊讶。
反是蓝合真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落之淡然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何先生既然知道你会武功,为什么那时也不拆穿你身份,反而要收你为徒?”
蓝合真脸色透出红晕,提示道:“你不见师父他也送了一件利器给欧阳姑娘?”一顿,想想还有,又补充道:“而且,还教冥灵武经要义了。”
叶落之挠头道:“这有关系吗?”
蓝合真心中轻嗔:“笨蛋!师父这样做,还不全都是为了你。将我当成……”不便直言,只好道:“师父知道你不会武功,所以让我们保护你啊。”
无奈叶落之精明过头,忙道:“不通!不通!他既知你那时假装不会武功,显然别有居心……”忽觉“别有居心”四字失言,便止住了。
蓝合真轻叹道:“那是他老人家慧眼通天,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聪明如叶落之,居然也犯糊涂了,怎么想也想不通其中关节,只好暗叹:“或许风尘异人,行事都是这般不可理喻。”
蓝合真为了转移他注意力,问了个本不敢问的问题:“你不是不会武功吗?怎么四天前……”
叶落之面目瞬间有点黯淡,忽淡然一笑道:“说来,也是拜你师父所赐?”
“我师父?”蓝合真老大不相信,瞪着眼睛道:“这跟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
叶落之见她样子好玩,呵呵笑了起来,轻慨道:“你还记得吗?他给我灌了口迷魂汤,那时欧阳姑娘还喝止我别喝呢。”
“这又怎样?”
“说来话长。”叶落之遥望远处,缓缓道:“二十几年前,母亲中过一种蛊毒,叫‘七色幻蛊’,这种蛊毒能让人产生幻觉,心智迷失,终日就好像活在梦中一样。”
蓝合真心头一颤,人若是终日活在梦中,实在无法想象。
又听得叶落之道:“据说,由于活在幻觉中,这种蛊毒能治相思之苦,但一经种后,无药可解,不久便会思竭而死。为此,父亲苦心研制,跋山涉水,炼出一味药,叫‘六神金丹’,其实是世间六种至毒之药相互制衡。药用在于刺激经脉,从肢体的痛苦,来唤醒梦境。”
蓝合真听得心下一凉,猛想起叶落之三日来所受的痛苦,那种惨状,莫非就是——
“母亲生下我不久,便去世了。”叶落之耸肩轻笑,眼中却流露出哀思,轻巧道:“就这样,我生来带有两种余毒。”
蓝合真感同身受,发颤道:“那你这么多年来,难道……”
叶落之微微一叹道:“梦由心生。小时候心智全无,‘七色幻蛊’实则起不了什么作用。等到大些,居然适应了,只是平日里总要胡思乱想个不停。无论有闲无闲,就是想,想啊想,想了十几年,好像什么道理都明白,实则面对了更为虚空的迷茫。想太多了,似乎比别人活多了三辈子。唉!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觉得累。人一旦觉得活着累,就把一切都看淡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蓝合真同情开解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别人想要都没有呢。”
叶落之莞尔道:“对!其实也就只剩这么点自欺欺人。”
“那‘六神金丹’……又怎样?”
“经常发作,但毒性已经淡了很多,上次发作已经是三年前了。”叶落之倒是看得开,实则毒性附体,每时每刻都有刺痛的感觉,只是对于小痛已然麻木。
“那小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蓝合真打破沙锅问到底,似要替叶落之分担一般。
叶落之凄然一笑道:“那时我总想,母亲啊,你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为什么要留我在世上受苦?”叶落之说得随意,蓝合真听来却乍起而惊,好像猛然觉悟这种想法,却无从去捕捉。究竟是为什么?
“父亲为了保住我性命,着实忙坏了,整天什么药啊、丹啊、功啊,折腾了好几年,用尽了各种能想到的方法,居然真的做到了。”
蓝合真道:“就是那什么‘锁毒之术’、‘八脉锁经大法’?”
叶落之淡然道:“那只是内功方面的而已。不过也确实有效,经脉一锁,毒性发作起来也就轻了。不过解禁后,毒气一动,仍然十分厉害。”
蓝合真有点迷糊:“这两种不都是锁毒吗?有什么区别?”
“‘八脉锁经大法’,其实是一种内功修行,通过经脉封锁,也将内力封住,既扣住毒性同时,与毒性一同激荡,实则借毒练功,反而事半功倍,比一般内功修行,要快上很多。就是解禁经脉,十分麻烦,需要借助强大的外力。”
“借助外力?”蓝合真奇道:“你不是自己解禁的么?”
“所以说,靠了你师父那迷魂汤。”
蓝合真似懂非懂,道:“这么说,如果有外力相助,你还能解禁?”
“不能!”叶落之苦笑道:“其实,本来十年之后,我倒是可以恢复武功;你师父给我喝的,只怕是他耗尽许多心血专门弄来的灵药,恰好是克制‘六神金丹’的。因此,实则五年之后,就可以完全解禁。如今强行借灵药之力为之,一来一去,反而要等二十年了。二十年内,除非毒解了,否则任何外力,也无法再解禁。”
蓝合真听得黯然神伤道:“都是我害了你。”
叶落之展颜道:“别说这样的话,有没有武功,我并不在乎。至于那‘锁毒之术’,就是解禁后,毒性弥留时一种应急锁毒的方法,一共有六层,每层锁一种毒,因为第一次用,费了好大力气。”
“但你后来毒性发作还那么厉害。”既有此术,为何后来还那样?蓝合真不解。
叶落之一时口拙,其实他那时,没想到解禁比预想的多费时间,导致一场厮杀无法制止。用“锁毒之术”时,心神凝一,出于保护,只对一丈内有所感知。直到嘻哈佛金刚铃敲在莫呆巨盾上,发出轰鸣,才微有反应,忽然警觉蓝合真倒下,顾不得只锁到第三层,便收了功,导致后来毒性发作那么剧烈。
蓝合真忆起他那时为己疗伤,忽有所悟,既感动又内疚,况且若不是自己带他走,也不会被人逼成这样,令他被迫解禁,导致滞后十五年才能恢复功力,一时低回浅叹,也说不出话来。
叶落之见状,有意为她解开心结,遂含笑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蓝合真抬起头来,以为必跟萨迦教有关。
“你觉得——”叶落之故意拖长道:“武学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蓝合真一怔,大出意外,想了想道:“天下无敌。”
叶落之想起与赵文王所答如出一辙,不觉失笑,赶紧煞有介事地摇着头道:“不对!”
蓝合真被吊起胃口,好奇道:“那是什么?”
“天下无武!”
蓝合真咿唔半天,没想明白,问道:“怎解?”
“庄生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的说法听过吧?天下无敌,是庶人之剑;天下无武,才是天子之剑,兵戈不起,天下太平啊。”
蓝合真琢磨了会道:“但我觉得这天子剑,需要处天子的位置,借助多方面的力量,甚至兴兵戈,最后才能太平。”
叶落之赞同道:“天下无武,需要每个人的努力。我想说的是,有武功和没武功,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所持的是另一种剑。”
“什么剑?”
“不争之剑。”
“不争之剑?”蓝合真呵呵笑道:“不争要剑来干什么?”
叶落之沉吟了会道:“这种问法看似有理,其实已将剑想当然地与争斗牵扯起来。剑若不争,也可以拿来儆敌,做做摆设啊。古人佩剑示荣,今人犹有此风。即使不是剑,像财货、地位等,这些难道不能看作非剑之争?所以说,争者未必是剑,剑者未必是争。”
蓝合真似懂非懂道:“这么说,一切还看争与不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