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只是三年以前。我18岁。刚刚考上这所学校,从家乡坐长途汽车一路奔波过来,在这个城市里读着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刚刚结束高考后,我这个年轻人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幻想。离开土生土长的家乡,顿时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带我们班主任的是一个成熟幽雅的50岁上下的妇女,但是从容貌上看过去她似乎比我的母亲更年轻,有着一张白皙皮肤的脸,化了淡淡的妆。脸上涂了胭脂,眉毛似乎也描过。头发烫成幽雅的波浪,一浪一浪地在她的肩上闪烁,蹦蹦跳跳地发出柔媚的光。开学的第一天她到我们宿舍里跟我们聊天,我坐在一旁静默。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说话。后来无意中她似乎认识了我,有一次在路上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她熟悉的身影,正准备低头逃避的时候她叫住了我,你是蓝素吧?她这样说。
“恩,是的。”
“怎么搞的,经常看见你一个人独来独往?”话语中似乎带有轻轻的责怪。
“没有什么,只是习惯了”,我含笑回答。
“以后要经常跟同学在一起,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父母和弟弟”,我如实回答。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顿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暖流传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十分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我却分明渴望这种身体上的接触。这种亲切的感觉让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亲人,一刹那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终年在田地里劳动的女人。皮肤暗黄粗糙,头发枯黄断裂,就像是路边已经枯萎凋谢的杂草。整个身体已经发福,原来年轻婀娜的身体已经变得轮廓不清,上身和下身渐渐连成了一体。上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平板,带着点萎靡不振看起来特别自卑的胸脯。腰上已经被顽固脂肪填得圆圆满满,偶尔跟母亲一起睡觉的时候我看见她腹部多余的脂肪堆积在一起,互相挤压。最终因表面积有限一些软弱的脂肪便突出来,显得特别碍眼。那些肉松松垮垮,软软塌塌,像是一堆糜烂腐败的棉絮。想到这里时我鼻子一酸,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幸好这个中年妇女没有注意到我这细微的变化,她跟我说着一些什么,我全然没听到。只是应和着她。
这是9月初的时候,武汉的天气还带有夏季炎热的气息。再过些日子我们便要进行军训了,早就听前辈们诉说了军训的苦与乐。想起来心里不免有些兴奋和期待,还夹杂了些不安和害怕。
军训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我默默期待着。
九月中上旬的时候我们开始正式军训。一大早就有人在我们宿舍楼下面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因为这栋宿舍楼原本是学校里的一些家属住的,学校里没有地方供给我们住,便让我们这些大一新生住进来了。条件倒是不错,每一个小房子都是两室一厅,有专门的卫生间,我们的客厅里还装有一块很大的试衣镜,这让我们这些爱漂亮的女生暗自得意了好长时间。每每出门进来都要往那镜子里照耀一翻,如此一照似乎就能把丑女照成美女。寝室楼下面就是一块非常小的操场地,每天早上都会听见男孩子拍篮球的声音。一下一下“啪啪啪”地响个不停,那些男生热爱篮球到了热爱生命的地步。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会有一大群男生聚在这里打篮球,为此我们到食堂里去吃饭的时候经常是三五个人拿着饭盒一起去,生怕独自在一群青蛙中穿梭。俗话说得好: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现在我就在这片花草中间独自搬运着行李,学校要把我们这些新生送到一个军营里去进行训练,至于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也许是想锻炼一下我们吃苦耐劳的毅力或是什么。我搞不清楚,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跟着煦煦嚷嚷的人群挤上了车,我们终于踏上了奔向神秘军营的路途。
车子开出了校门,我就觉得我身体的重心发生了偏移。如果说这年代还有谁坐车晕车的话那我就是第一个,而且绝对是最严重的一个。我不清楚为什么有些人会对坐车这种事情产生恐惧的心理,或者不是一种心理,仅仅只是一种生理上的原因。不管是什么,我只是觉得非常郁闷。那种胸口里的难受和沉闷几乎让我觉得女人生产也不过如此,尽管我对生产这种事情没有过体验。但是我想晕车真的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了,首先我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既而浑身出汗,手脚冰冷,胸闷气短,胃里已经在翻江倒海似地汹涌澎湃,热闹不已。坐在装有空调的豪华大巴里我觉得像是坐进了一口棺材里,我似乎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只是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千万别吐,千万要顶住。如此乞求时间快点向前驶进,希望车子快点向前奔驰。可是时间是公平的东西,它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转移,偏偏一步一步向前进。我苦苦煎熬着,胸口里一阵一阵地闷热和气短。就在我终于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听到车子里有人高声叫道:“到了!”此时我昏花的眼前一亮,顿时看到了希望和光明。这样漫长的煎熬几乎跟长征二万五千里一样令人绝望,到最后终于绝处逢生。我看到了军营,墨绿色的大山,还有脸蛋黝黑的军官。
终于是到达目的地了。谢天谢地。
车停之后我顿时觉得世界又恢复平静了,我的世界开始变得空旷了。把头探出窗子外一看,太阳当头照。每个人的脸上被阳光镶上一道金边,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教官们的脸黑得让我大吃一惊,瞬时间我还以为自己见到非洲人了。正当我在欣赏这美好景象的时候,一个教官把手从玻璃窗外伸进来,示意我把行李丢给他,于是这个高个子教官接住了我丢给他的棉被,“哧溜”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兴奋地下了车,开始期待大学里的军训生活。
谁知道我这个21世纪的青年人在军训的第一天就出问题了。不知道是什么原由,我在站军姿的时候站了不到20分钟就开始头昏眼花胸闷气短只觉得眼睛前方闪烁着好些星星。天拉,我简直要晕了。这个时候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太阳还是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光和热,我看到同学们在我旁边把身子站得笔直笔直,一动不动犹如僵尸一样,就像是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
我站在操场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这种感觉就像1个小时前在车上的感觉一样,让人觉得恐慌。我害怕自己突然倒在地上而被几个陌生的人抬走,所以我决定在我倒下去之前先走一步。于是我对那个指挥我们的教官说:“对不起,我不舒服。教官!”
这个脸蛋跟非洲人可以媲美的年轻教官先是用他那还算漂亮的眼睛瞟了我一眼,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我用无比诚恳的眼神看着他,试图得到他的怜悯和谅解。最后他终于从我无助的几近哀求的眼神中了解到我说话的真实可信度,于是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回答了一句:“好吧,那你下去吧。”
我听到这一句善解人意的话时心想这个世界上还是善良的人比较多一点,于是乐滋滋地走出了队伍。真奇怪,出了队列我就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了,感觉身体和心灵顿时轻松了很多。我默默走回自己的宿舍,边走边打量这个四周被群山环绕的军营。呵,这个军营还真够气派的。墨绿色的大山把外面的世界挡得严严实实,几栋宿舍楼威严地伫立在操场旁边。还有食堂。澡堂。跑道和林荫小道。碎石子路。一条栽种各种鲜花的花圃。花圃里种植着万年青和美人蕉,月季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远远朝操场上望去,只见操场上散布着一个一个的小方阵,像是铺在地上的绿色的格子手帕。气势颇为壮观。
走到宿舍,看到排列整齐的床位,叠得端端正正的被子。心中涌出一丝对军人的尊敬之情。我爬到自己的床上,实在无事可干,就坐在上面看书。一本小说,此时我对爱情非常向往。我热切喜欢自己能遇上一位白马王子,与他相识。可是要命的是我这人的性格太过腼腆,不大爱与人交往,并且还有严重的自恋倾向。对于世俗的爱情十分看不顺眼,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天马行空。看了一会儿书,我抬头看窗外。呵,这里的景色还真不错。到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我是喜欢植物的女子,从小就与植物结下不解之缘。小时候自己在盆子里栽种太阳花,细心照顾。看它长出绿叶,肥嫩的枝茎,然后顶着太阳开出一朵一朵鲜艳的小花儿,深红,明黄,浅紫,纯白,漂亮极了。现在看到这里一片空旷而清净的绿色之地,心里便漫出了喜悦之感。正在我欣赏这美丽的情景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活跃的声音。宛如早晨林子里的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叫嚣不停,我知道这是女人的声音。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说话,可以说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的动物。她的嘴巴天生就是用来说话和吃东西的。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从外表上看过去我比她们长得更像女人。因为我的身材还算窈窕,胸部也不算太小,长发从高中那会就没剪过。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冷静地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可是我并不讲话,也不吃东西。我只是看书,写字。现在她们回来了,这个世界开始变得异常喧嚣,显出生命的活力和气息。
我没有朋友。朋友对于我来说是很稀少的东西。宿舍里很吵闹,我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她们快活得像鸟,不时发出清澈的叫声。我看到睡在我床下的一个女生长有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孔,雪白娇嫩的肌肤,浓密如海藻一样的头发。只是我看到她的眼神很冷漠,似乎还带着一些娇贵和不屑的神情。我知道这一类人,我完全懂他们。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
下面的哨子声响起了,教官催我们下去吃饭。然后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疯了似的突然忙碌地穿军衣,是绿色的T恤和裤子。有的人大声叫喊着“我的帽子呢?我的帽子到哪里去了?天啦!”我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鞋子和帽子。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一点也不比她们差,因为我是在乡里长大的,做这种事情简直轻而易举。整理好了之后我往自己带来的小圆镜子里瞄一眼,我发现我完全是一个小美女。我得意地出门了。
来到操场上的时候,一些速度比我还快的人早已经站在自己的队列中了。我极力搜寻自己的队伍,终于插进队伍中去了。教官在上面讲着一些话,学生们在下面像鸟一样吵闹不停。我很讨厌那些在不该说话的场合里说话的人,就像现在,教官们在上面教训着我们,让我们不要讲话,要保持安静。其中一个领队的说,如果你们不安静就不要去吃饭了。什么时候安静下来什么时候吃饭。然后大家保持了一两分钟的安静,继而又开始有人在小声讲话。那队长似乎也没有办法,于是干脆就让小组长带领我们步行到食堂里去吃饭了。
在军队里,吃饭也要齐步走过去。我们沿路走着,一路上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抱怨。教官让我们唱支歌,我们大家就一起唱了支《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天/这力量是地......
雄厚粗壮的声音响彻在这座神秘陌生的军营里。远处高山上一遍一遍回响起这荡气回肠的歌声。
如果让我说出大学军训时什么情景最吓人,那么我一定说是在吃饭和洗澡的时候最恐怖。
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有人站起身子来抢饭桌上的菜。队长安排我们十个人一张桌子,轮班值日。所谓的值日就是每天在吃饭前十分钟就把饭菜和碗碟之类的东西都摆在自己组的桌子上,等同学们吃完了之后就收拾摆在上面的碗筷,擦桌子。军训期间我的饭量是在学校里的三倍,这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支持不下烈日和教官的考验。体力的消耗使我对米饭产生好感,每餐的三两白花花的大米饭我颗粒不剩的全部吞到肚子里去了。每次吃饭之前,那些面目凶恶的教官们都要扯着嗓子喊“安静!安静!我看哪个桌子上最不安静!不安静的就不准吃饭。”然后那些热爱说话这种艺术的人开始友好地停止这种活动,安静下来。但是她们的手并没有停下来,她们一如既往地往嘴巴里塞着米饭。这个情景让我想起母亲跟我讲的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的故事,我没有经历那些灾难和变故。母亲跟我说,那个时候人们吃饭的情景是如何吓人。“有人为了能吃到多一点的食物开始跟一些人打架,把人往死里打。打死人的都有。你的大舅舅就是因为没有吃的给活活饿死的。”母亲跟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想那是一个多么恐怖的世界。“有时候两人为了争一个糯米团子就开始动手打架,谁打赢了那糯米团子就归谁。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只能吃麦子壳做成的粑粑。你外婆煮的稀饭里面通常要加一些麦子。那麦子滑溜溜的,用嘴巴咬一下刺溜一滑,让人很心烦。白瓷碗里晃荡着几片青菜叶,那稀饭活脱脱可以当镜子照。连涮碗的水都是清澈的。”母亲跟我讲着她小时候的苦难生活,我总是不能想象。但是现在我在食堂里看见了这情景,使我很好地理解了母亲描写的那些场面。那些女生平生走路装得非常矜持,屁股腰肢之类的还要一扭一扭,尽显女性风姿。现在好像全然忘了矜持,她们张开塞满米饭和菜叶的大嘴,拼命抢着饭桌上的肉块和豆腐。腮部因为剧烈运动而显出咬合肌,一上一下的机械运动着。她们三两下就吃完了一碗,如果是在早上的时候,她们会去再盛一碗稀饭,或是多拿两个馒头,以此多吃一点。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饿,或是饭量的确比我还大。看到她们那凶猛的样子时我简直没有了胃口,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把自己盛的饭给吃完。
我太不能理解,平日里那些矜持的女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猛老虎。
第一次在澡堂里洗澡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那情景比吃饭更加吓人。
傍晚的时候教官领着我们去澡堂洗澡,虽然已是9月中旬的时候,但是武汉的天气依然很炎热。我们提着自己的水桶走在路上,排列着队伍。塑料桶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毛巾,香皂之类的东西。女生们一个一个披头散发地,活像电影里的女鬼。第一次去澡堂的路上我正琢磨着澡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到底是怎么一个洗法,就在我琢磨的过程中我们到达目的地了。由于人多,只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轮流洗。我看见一些女生朝一个黑糊糊的房间里走去,另一批女生朝另一个黑糊糊的房间里走去。然后她们就消失了,过一些时间我又看见一些女生披头散发地出来了,手上提着桶。身上的绿色T恤不见了,换成了或白或红的睡衣,或是长外套。头发上还滴着水,湿漉漉的。身上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香味,不像之前的汗臭味那么令人讨厌。等到我们队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激动起来。然后我跟着人群走进一个黑糊糊的房间,天啦!这是什么地方,我看到了一条条女人的裸体,她们在溅满水珠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一群被剥光鳞片的鱼,丑陋极了。
我发誓在这之前我没有见到任何女人的裸体,连我的母亲也包括在内。我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裸体,她们畸形的身体让我觉得自己身在一个丑陋原始的森林里,我看见那些令人恶心的身体时胃里的食物开始不断翻涌。她们在水龙头下面不断摆弄自己的身体,用一种极度放松的心态拿着毛巾在身上擦来擦去,细细地洗。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身材感到自豪,没有一点羞涩之心。我看到大部分女人的身体上赘满了油淋淋的肉,腰部,背上,大腿上。两个硕大无比的乳房在胸前吊着,似乎要坠落下来。还看到一些女人的乳房过于细小和扁平,基本上是没有发育完全的那种。整个身子就像是一辆坦克,平铺下来,没有任何波澜起伏跌宕不平。我十分害羞地站在水龙头下面,匆匆在身上打了香皂,用毛巾胡乱搓了一下,想用最快的速度洗完,然后逃出这难堪的地方。也许所有的女人脱光了衣物之后都是一个样子,真正的美女要修炼一千年。
我一直以为,只有修养和自尊才能塑造出绝对的美女。那些光靠衣服和饰物装饰出来的女人即使生就一副天使般的面孔魔鬼般的身材也只能算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中用的花瓶。
我庆幸上天给我美丽的外表和善良纯洁的心,让我明辨世间美丑善恶,懂得感恩和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