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回宅子太远,直接去了铺子里,小刀正拧着眉头替人把脉,几个伙计则忙着捣药,抓药。只有闲在一边的刘掌柜见了我,丢掉瓜子,笑着作揖:“夫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倚着柜台,懒洋洋地摊开手:“给我一百两银子。”
“是。”刘掌柜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袋,双手递给我,“一百两够不够?”
“够了。”我掂了掂,正欲转身,突然瞥见抽屉里半露出一条湖蓝色穗子,那是……
我骇然大惊,探手拽了出来,果不其然,穗子上面,乃是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因在白天,形如弹珠一般,并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我一眼便知,正是人鱼小明珠!
世间仅有一对儿的人鱼小明珠,一颗在我这里,一颗在……
我一把揪住刘掌柜的衣襟,急道:“从哪里来的?”
刘掌柜被我唬了一跳,惊魂未定地道:“回夫人,天符街上的展氏,赊了咱们许多药钱,刚才又来抓药,便留下了这颗珠子,夫人,您怎么了?……夫人,夫人,地上滑,您慢点跑啊……”
我一手捂住小腹,跑的气喘吁吁,街上清冷,不多时便见刚才撞我的母子二人。
“展夫人,请留步!”
她二人回过头,见是我,登时犹如惊弓之鸟:“夫人,您是不是……”
我知她是误会了,也顾不上解释,举起手里的珠子,单刀直入地问:“这颗人鱼小明珠,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珠子怎么在……”展夫人愣了下,顿时陷入哀戚,“是我夫君留下的……如意没用,连颗珠子也保不住,若不是家父病入膏肓急需用药,我也不至于……”
我握着人鱼小明珠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是展夫人,她的夫君理应姓展,但我还是不死心:“敢问夫人,您的夫君可是叫做玉兮禾?”
“夫人莫不是认识我夫君?”她双眸豁然一亮,“我夫君原是姓玉的?”
这下轮到我惊诧起来。
“宋夏边境连年战乱,我与父亲在逃难的路上,遇到了我夫君。当时他正躺在一片湖泊前,已经奄奄一息,我原想他大抵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请过大夫吃了几帖药,又醒了过来……”
我屏住呼吸,定定望着她。
展夫人不安的偷瞄我一眼:“他醒了是醒了,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因为手上一直紧紧攥着这颗珠子,掰都掰不开,我便叫他明珠,跟着我姓展。”
我一颗心几乎腻在嗓子眼儿:“那他,他现在人呢?”
“死了,去年冬天,死在金陵。”
我向后一个踉跄。
良久,我紧咬着下唇,从齿缝中颤巍巍地挤出四个字:“他……他怎么死的?”
她垂下眼睫,许久不曾言语,反倒那孩子开了口:“爹爹身子一向不好,动辄就会生病,尤其受不得冷,所以我们一家才搬去暖和的地方住,可……可还是没能熬住……”
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展夫人念及旧事,也偷偷拭起了泪。
我展颜一笑,蹲下身攥起袖子,抹干净他的脸:“是阿姨的错,阿姨不该问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朦胧泪眼,抽泣道:“我叫小……小昭。”
我心下倏地一滞。
展夫人在一旁解释:“因在夫君昏迷的七日七夜里,口中一直念着小昭。夫君还说,只要平日里想起这两个字,便会有种说不出的心痛,方才给儿子取名小昭。夫君大概是想,保不准能够想起些什么,可整整六年过去,便是弥留之际,也没能想起小昭是谁……”
“没能,想起来么……”
任我百般强忍,脸上终是湿了大片,冷风刮过,刀割一般的疼。
我跌坐在雪地里,痴痴笑道,“想不起来最好,能忘了,是种福气……玉兮禾,别总怨恨命运待你不公,看见了么,老天终究待你不薄……终究是,待你不薄啊!”
“夫人,您没事吧?”
她见我这般失魂落魄,忙伸手来扶。
“没事,我没事……”
我趁着她的手站起身,深吸口气,将那颗人鱼小明珠递给她,嘱咐道,“夫人,这颗明珠价值连城,你且千万收好了,切莫显露于人前。”忽想到什么,我将裹着银子的锦袋一并塞在她手中,“往后再有难处,便来一笑堂寻我,令尊的病,回头我会让我家夫君亲自去……”
她愈加惊惶:“花夫人,我听闻花神医已经许久不曾……您这是……我们受不起啊!”
“你就当我图个安心好了,这是我们夫妇二人欠你的。”
我不容她置喙,定定点了点头。
……
用晚膳时,我一直心不在焉。
花容月原本话就不多,小刀今日累的半死,也懒得再多说,一时间,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默。
良久,花容月忽然开了口:“小昭,咱们是不是该给小刀取个名字了?”
我一愣:“给小刀取名字?”
小刀一听,立马乐了:“是啊,娘,我总不能只有小名,没有大名啊!”
我正心烦,随口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若想取,取好了。”
“那随我义父的姓,姓白可好?”
“好。”我支吾一声,继而发觉不对,“你义父不是姓霜么?”
“那是后来改的名字,我义父本名白霜秋,而不是霜秋白。”
“哦。”我点点头,继续拿着筷子戳米粒,“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白红刀这名字不错。”
“娘!”小刀牙咬的咯嘣咯嘣响,怒滔滔地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娘啊!”
花容月笑起来:“那叫白玉堂可好?”
小刀又咬了咬筷子,眉头蹙成川字,许久,双目炯炯地道:“日月为昭,白玉为堂,好名字啊!孩儿就叫白玉堂!”
“恩,白玉堂,这名字不错。”我依旧无精打采。
等等。
我蹭地跳起来,白玉堂?锦毛鼠白玉堂?
再等等,今天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小昭?姓展……展昭?!
“娘,您怎么了啊?别一惊一乍的,留心吓着妹妹。”
小刀比花容月还紧张,抓过我的手腕便要给我把脉,我却反手攥住他的小手,哈哈大笑起来:“你妹妹没事,倒是你有事了!”我从怀里摸出那颗人鱼小明珠,系在小刀的腰间玉带上,“啧啧,送你了!”
小刀奇道:“这不是娘的宝贝嘛,平时都不让我碰的呀!爹,你快看看娘是不是又犯病了?”
花容月自顾自的吃菜喝酒,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我笑道:“娘不让你碰,是怕你弄丢了。这明珠本是一对儿,他日,你若是看到谁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便是你没过门的小媳妇儿,你和他的缘分,从你父母一代开始,便已经写在三生石上了……”
小刀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瞬红了脸:“娘……您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呢……”
我捏捏他的脸:“那是因为我们家锦毛鼠还小嘛。”
……
吃罢晚饭,因为身子的缘故,照例在园子里散步。
花容月挽着我的手,不时抖抖伞上的积雪,否则一会儿功夫便沉的累手。
这柄写意山水的油纸扇,是我当日从宫里带出来的。毒发将死那会儿,从汴京到西夏国都,连同那颗人鱼小明珠,小花一直妥帖收着,不能不说,令我很是感动。
小花兴许认不出这伞,但他心里,必定清楚它曾经属于谁。
而我时至今日,依然记得那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我换好衣裳从连城姐姐房里出来时,玉兮禾撑伞立在水榭边的模样。那个眉目如画的江南男子,清秀的如同一幅泼墨山水,除却七百年前在琅华山上第一次见到师父,我从未有过如此心动。
我也记得那天我急着寻赵祯,对他信口胡诌一番,惹的他将伞匆匆递给我,冒雨折回龙门堡。
那伞,我便一直留到今天。
这些年,冥君前后不一的言行,让我不断的怀疑着,究竟当日我将师父踹下轮回池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玉兮禾与花容月两人,哪一个才是我师父?
可这一切,今时今日,还重要么?
求不到,顶多牵肠挂肚,而舍不得,却是摧心蚀骨。
远的近的,都不如一个活在当下。
陡然一阵凉风,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花容月将手中的伞递给我拿着,解下裘皮大氅,俯身为我披上。
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肩头,竟分不出是雪还是发。先前几年,他本就孱弱的身体也被折腾的够呛,尤其是我中毒那段日子,他竭尽心力,早已虚如油尽之灯。哪怕他现在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他这副身子骨并不比我好去哪里,也不比小玉强去哪里。我与他,何尝不是再数着日子过日子,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玉兮禾心里始终有家,有国,有爱,有恨,直到最后,他忘记了一切,才得到了解脱。
而花容月心里,只有一个我。
我动情的捉住他的手,放在唇畔呵了口气:“小花,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此生有你,我已经知足了,真的。”
他倒不解风情起来,横我一眼:“花夫人,不知足,你还想怎地?”
说完,笑眯眯地等我发飙。
我却一点也不生气,捏着他的耳朵道:“老娘当然还想娶个十个八个回来啊!”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好了好了,我闹不过你,说正经的,小刀那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我没记错,那孩子,也是个男孩儿吧?”
“对。”
“那你怎么能……”
“你知道什么啊,日月为昭,白玉为堂。白玉堂和展昭,原本就是天生一对!”
“恩?”
“恩什么恩,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