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荣像坠入了一个四处碰撞的黑洞里,他感觉有许多东西在他的身上撞击着。他想喊叫,想在漆黑的意识里睁开惊恐的眼睛,可他怎么努力就是无法随心所愿,仿佛声带和眼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没有一点反应。他耳朵里全是一些杂乱的嗡嗡声,像是接收信号不良的电台。他在混乱而又漆黑的意识里惶恐地问着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救命啊……”他在漆黑和恐怖的意识里喊叫着,极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自己所处的世界。他像一头受困在黑暗中的猎物,恐怖地向这黑暗的围场突围,一次又一次地在意识里喊叫着,极力做着睁开眼皮的努力。忽然,眼前一亮: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他立即想到这是一家医院,但他又不敢确定他的判断。他坐起来,用慌乱的眼神扫视这间宽大而又陌生的病房,空荡荡的病房内几张病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宽敞的病房里没有了行人的围观,没有了行人的嘲笑。他在脑子里搜索着那昏前昏后的记忆,他苦思猜想了许久,头都大了,最后得出一个不确定的结论:想必是有人打昏了他。他们为什么打昏他,他想一定跟那个陌生的男人给他钱包有关。他想到这儿不由得吸一口凉气:“他们把我当贼抓了吗?”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但随即他又想:要是真的是这样,那他就可以见着警察了。到时他把自己的遭遇向警察讲清楚,他们一定会帮助他回家。一想到这些,他便破惊为喜起来,混乱而又惊恐的思绪顿时像平静下来的风暴,一切都在这空荡荡的病房里显得这么的安宁,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再也不会重现。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恐高症的患者,从高空落到地面似的踏实起来。他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还是原来那身破烂而又肮脏的衣服。这些又重新将他拉回噩梦般的恐怖中来,他还是一个盲流。他立即害怕地想到:他们不会把我私自囚禁了吧?!他惊恐地想着种种可怕的事情,过了会儿他那狂乱的思想渐渐平静下来。他于是又想:真要是被他们私自囚禁起来,为什么自己没有被他们吊起来打呢?他以前从电视里看到过有关群众打死贼的报道。群众向来憎恨贼,抓住了恨不得把他们的皮剥了。他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自己没有什么伤痛,除了一些皮外的伤痛之外,其它没有什么大的伤痛。他于是自嘲地说:“别自己吓自己了,一点胆量都没有,你也太不像男人了。”他自嘲后,渐渐心里有了一股勇气来支撑着自己面对这一切了,不再像在巷道里那般恐惧。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四周寂静的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这么的急粗和响亮。
他坐在病床上准备下床时,又慌乱地扫视了一番整个房间,仍然是空荡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这才放心似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准备下床去找人打听一下情况。他双手撑在雪白的床单上,就着这股撑力,屁股在床单上一扭,摩擦出几声分外剌耳的吱吱响声。他被这挪屁股的响声吓了一跳,惶恐地扫射四周,见四周还是一片空寂,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发现是自己被自己挪屁股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他从病床上下来,穿上床边放着的破皮鞋,哒哒地迈着响亮的步子,朝病房门口走去。门在被他拉开的同时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剌耳声,紧接着握住门把的左手,像猛然遭到电击似的一阵麻痹。他慌忙收回手,疑惧地看着锃亮的门把,凝视了片刻,又胆颤心惊地伸手去试探了几下门把,却什么也没有了。他摸着脑袋,疑惑地走出门,朝幽暗的走廊深处走去。他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里的死寂,哒哒地响起一片单调的步子声。
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朝幽暗的走廓深处走去,想找个人来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走廊顶上有几盏顶灯时而暗下去时而又倏地闪出耀眼的光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排排的病室门都紧闭着。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起来,恐怖的情绪像汹涌的洪水一般从他的嘴里化作一声惊恐的喊叫:“这里有人吗?”声音像波浪一样朝幽暗而又死寂的走廊深处远远地滚去,渐渐由强变弱,直到被死寂的空气吞没,只留下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
“这里有人吗?”他又一次惊恐地喊道。声音又一次像波浪一样朝幽暗而又死寂的走廊深处远远地滚去,渐渐由强变弱,直到又被死寂的空气吞没,只留下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他反反复复地叫了好几声,忽然有一些呼呼的声响像是从走廊的另一头朝这边飞速地传来。走廓的顶灯时明时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朝声源发出的方向辨去,像是前方幽暗的走廊深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朝这边飞速地涌来。声音一眨眼间变得振耳惊心,忽然一只蝙蝠朝他的头顶呼呼地飞了过去。他吓得瘫倒在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他今天所遇到的这一切怪事实在出乎他所有的想象,实在太离奇和恐怖了。但他此时还没有时间来弄清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想弄清也没有办法弄清。因为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供他询问。
他缓过一点神来,发现自己浑身已经全是冷汗。他吃力地爬了起来,眼前昏花一片,所有的景物都在昏花中晃动。他站了片刻才恢复了清晰的视力。这时他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头幽暗的走廊里,有一群医生和患者的身影。他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狂笑,有的在大骂,有的在吼叫。他们朝他走来,愈来愈近。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居然在吃自己的肠子。他肚子上开了一道一两寸的口子,里面的肠子一节节地被他双手托着往嘴里送,吃得满嘴血淋淋的。他们朝他这边走来。他想逃,但双腿发抖不止,动弹不了。医生和患者就在这时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他的存在像空气一样。他急忙转身惊恐地朝他们喊叫,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喊了几声,痛苦地转身想拦住后面的人问一问情况。一个肥胖而又高大的女人朝他迎面大吼大叫地走来。他张开双臂想拦住这个肥胖而又高大的女人打听一些情况,但肥胖而又高大的女人却朝他毫无反应地迎面撞过来。他吓得尖叫道:“不!”就在他发出这一声尖叫的同时,肥胖而又高大的女人已经从他的身体内穿过去了。他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自己居然像空气似的被肥胖而又高大的女人穿行而过,一点知觉和阻碍都没有。他忙转身朝那群已经快要消失在幽暗走廊里的医生和患者们高声喊道:“你们等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们。”说着急忙追赶过去。可是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喊叫,一个个朝幽暗的走廊深处走去,渐渐消失了。他放弃了追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要把心肺也快喘出来似的难受不已。他张大口撑住双膝弯腰屈膝地喘着,背部在剧烈的喘息中上下起伏着。他喘着喘着,耳朵里那些自己呼哧哧的喘息声里忽然感觉有些异样的声音混入。他神情紧张地直起身来,幽暗而又死寂的走廊里有一些阴森森的谈话声,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他强力地抑制住自己的喘息声,胸口顿时憋得像要爆炸般难受。就在这时,他从那模糊不清的谈话声里辨出声源的方向。他蹑手蹑脚地朝那阴森森的声源走去。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个盲流?”
“先弄个假的死亡证明……”
“然后把他的各个器官取下来。”这个男人说完,便爆发出一阵剌耳的怪笑。
伍子荣被这些声音吓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以前看过一些有关人体器官黑市交易的报道,没想到今天自己也亲耳听见这种声音了。他缓和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然后壮着胆子朝那声源发出的门缝里偷偷地张望。里面有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都长着牛鼻、猪耳、山羊胡、暴露在外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里泛着绿绿的光泽。伍子荣看到这些,双腿像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最近市场上肝脏需求量很大,有个王先生他跟我们早就预定好了,要是能找到相配的肝脏,他答应给我们四十万。”
“刘主任,你放心,刚才那个被警察送来救治的盲流,我验过他的血型跟王先生的血型正好相配。”
“这一下我们可要发大财了。”这个洪亮的男音一落,便爆发出一阵阴森森的怪笑。
“我看那人细皮嫩肉的,全身生理机能没有一处有病变迹象。我看他每一个器官都是我们发财的宝贝。你带两个人到祭祀店多买些祭祀用品,他为我们贡献了这么多的宝贝,我们多少也得报答一下他嘛。”说完,三个人一齐狂笑起来。然后,那名说话的刘主任递给身旁站着的医生一张五十元钱。
医生接过钱,走了几步,又转身问刘主任,说:“刘主任,他叫什么名字?呆会儿到祭祀店买东西时,人家还要记上他的名字,要不然烧到了阴间还不被邮政局那帮鬼官以无人认领的处理方式白白贪污了。”
刘主任说:“噢,小陈提醒得对,这个我一高兴倒忘了。根据送他来的警察交代,他只是一个盲流,是在明乐跟同伙抢劫时被群众当场抓住打晕的,之后有人报了警,他们才把他送来的。”他想了想说:“你去问一下那个送他来的民警。”
“我刚才去看过,那王八蛋不知道带着牛护士到哪个房间去了。”
“什么,那个盲流还不趁机跑了,你快去看看。”
“不用着急,我刚才到那里察看过,他还在昏睡中,一时半会看来是醒不过来的。”
刘主任还是不放心地,说:“不行,我们得去看住他,不能让他跑了。就趁那小子跟牛护士不在的时候,我们赶紧把他处理掉。”又说:“他们叫他463号,我看就叫他463号吧。反正他自己没说,我们也无法得知,到了阴间,收不收得到的问题,就留给463号自己去解决。我们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伍子荣听到463号,赶紧朝自己的胸部察看,发现自己胸部衣服上有三个鲜红的数字——463,他大吃一惊,慌忙掉头朝前跑。没跑几步远,忽然他的脑袋撞在一个高大的马头人身的医生肚皮上,身子向后一跌,屁股落地,痛得双眼冒金星。
马头人身的医生,一身白大褂。他凶猛地上前一把揪住伍子荣的衣领,轻巧地拎起,骂道:“混蛋,走路不长眼睛。”
伍子荣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马头人身死死地抓住伍子荣的衣领,打量了几眼,见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又一副因惊恐而变了形的脸相。他立即断定此人是一个盲流,想溜进医院偷东西。这种事情在医院经常发生。一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地大骂道:“混蛋,滚出去。”骂着将伍子荣像扔铅球似的一把朝走廊另一头扔去。伍子荣被扔倒在几米远的走廊里,天昏地转。他惊恐地告诫自己:我不能倒下去,我得赶紧在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之前逃离这里。他吃力地爬起来,看见那个马头人身的怪物还站在那里朝他恶狠狠地瞪着,像是随时有可能冲上前来撕碎他,他不由得牙齿咂咂地颤抖。但怪物却没有再冲过来,他只是冲着这个盲流大骂道:“滚,死瘪三,你再来,我拧断你的脖子。”说着做了一个拧断脖子的手势。“你明白吗,是这样的,咔嚓就拧断的那种拧法。”
这怪物叫他滚,显然他还没有认出他。他拔腿像疯了似的朝走廊前头拼命跑去,一路撞倒不少在走廊里来往的医生和患者。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冲劲,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一直朝前疯狂地冲撞而去。幽暗的走廊里响起一片叫骂声,显然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疯狂地跑着撞着,终于见到走廊尽头有一片自然的亮光,这是生命和逃生后的希望之光。他也看到了那发光的天空在走廊口里随着他的急速跑近而扩大开来。
忽然,一个穿制服的怪物拦住逃路,朝他一指,大喝一声:“就是他,抓住他!”怪物的一声令下,几个穿着制服的怪物朝他围扑过来。他立即掉头回跑,在一个拐道里,他慌不择路地跑了进去。跑了一会儿,他看见一道门,便撞了进去。里面很幽冥,阴森森的有些寒气剌骨。伍子荣浑身颤抖地找寻着出去的门路。但他在墙壁上寻找了一会儿,却什么门路都没有找到。这时他就着昏暗的光线走到一堵隐隐约约有些拉手的墙壁前,走近一看:这里有层层叠叠的巨大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有标签。他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只看见一些模糊的数字。他顾不了多想,便颤抖抖地拉开一个抽屉,里面一个苍白的死人脸,顿时跃然眼前。他尖叫一声后倒了几步,跌倒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朝这太平间扫视一圈:幽冥的光线里仿佛到处是鬼影幢幢。它们朝他若近若离似的围攻过来,眼看一个飘乎不定的鬼影朝他逼近,但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天花板上那些灯具时明时暗地发出一种咝咝呜呜的可怖声响。伍子荣强作镇定地爬起来,想赶紧离开这里,但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门。他像一头掉入陷阱里的困兽,惊恐地在宽大而又幽冥的太平间里慌乱地找寻出路。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像从地底下忽然冒出来似的照到他的脸上。他吓得大叫一声,本能地往后退缩了几步,然后强作镇定地朝强光望去。在强光背后现出一张歪斜的丑脸,瘦削的脸上布满了苍老的皱纹,两只眼睛深陷眼眶里,木讷的表情更加突显出这双眼睛看人时的恐怖神色,瘦小的身子像虾米一样躬着弯曲的背脊。
老头嗡声嗡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伍子荣见这老头不像是来抓他的,便缓和了一下惊恐的情绪,说:“我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大爷请您带我出去吧?”
老头朝这个破衣烂衫的年轻盲流打量了一番,没有说什么,只叹道:“这世道愈来愈不像样了。你跟我来。”说着转身引领着伍子荣朝幽冥的太平间另一头走去。太平间死寂的空气里,只有伍子荣的脚步声哒哒地响着。老头躬背驼腰下的脚步像在飘动似的没有一点迈步的响动。伍子荣跟在老头后面看到老头走路时像鬼飘动一般朝前飘动着,吓得赶紧捂住嘴,差点就叫出声来。
老头引领着伍子荣走到一道门前,轻轻地推开,一道金灿灿的阳光从外面迎面射了进来,外面的天地一片灿烂的阳光。
伍子荣兴奋地冲出门,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儿。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朝蓝天上的太阳狂喜地叫道:“太阳啊,我爱你!”
一个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休息的妇女,她浑身正在冒着热汗,被伍子荣这一声狂叫吓得慌忙偏头去看,见是一个年轻盲流,误以为这个年轻盲流是在奚落她,便破口骂道:“神经病,死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