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屋内的挂绳上取下那条米色的过膝长风衣,披在中领的黑色兔毛线衣上,下面是一条火红的长裙。我一向喜欢素色的搭配,艳丽的点缀。当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我喜欢用肃穆的黑色或单纯的白色包裹自己,现在工作了,总要有些改变。可是,似乎有些太过正统,还少点什么。我环顾四周,这间租来的平房很小,大约30平米,还要分割成厨房和卧室,所有的东西看起来一目了然。我看见了床头钉子上系着的纱巾,选了其中一条蓝色的,细心地扎成玫瑰花的形状,系在脖子上,呵呵,这种搭配,被同事们看见了是要以为我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不过,只要自己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这朵玫瑰花还是有些别扭,玫瑰代表爱情,搞得我像去相亲似的。可是,看看表,他该到了,我也该去接了。
终于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抽烟了,焦急的时候,也许一支烟可以打发时间。可是,我怎么办呢?我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不断地旋转,却看不见大厅走出我期待的身影。我就站在车站的出口,不断有等生意的黄包车夫来问我是否要车,以为我是下车的乘客。我一遍遍地摇头示意我在等人。形形色色的下车者自我身边经过,没有米色的西装!这是一个不守时的人,没有时间观念,我两天前就和搭班的数学老师换好了课,把今天上午的课务全部排空,就为了来接他,可现在,我从九点一直等到了十一点半!好在大家处于不同的城市,如果感觉不好,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很多批下车的人不断走过,又来了一批。米色!我的心刹那间明朗起来,呵呵,终究来了!我看着大厅,透过玻璃门,一个穿米色西装的男子走过来。我的视线从他的裤腿处往上移动,红黑相间的条纹衬衫,呵,我最喜欢看男生穿红色或黑色的衬衫。这感觉还不错。我继续抬眸,充满期待地观察他的面孔:嘴唇很厚,鼻子不高不够挺拔,眼睛很细很小不够明亮,颧骨有点高有点突,更重要的是上下连起来打量,头顶距离地面近,虽然我也不高,可是女生总是有可以修饰的方式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我该怎么办?我恨不得立即找到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陷进去,不必再面对。这不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梦想过无数回,都不是今天的场景。我懊恼而后悔,真不该答应这次见面,犹如网络的见光死!可是,人家现在来了,我该怎么办?我慌乱地找到自行车,一走了之吧!先回家,再琢磨对策,然后发个信息给他,信息开始的,还用信息结束吧。
我骑上车,正预仓皇离开时,手机响了。我打开翻盖,显示:子良。我惶恐地盖上。才几秒,电话又来了。逃避不是办法啊,总不能躲一辈子!我颤抖这手接听了电话。"喂,筱雨吗?你在哪里?我到了,就在车站出口。"是子良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暖动听,可此刻却温暖不了我的心,我甚至仇恨这样动人的声音,是它害了我,迷惑了我,让我以为这声音背后是怎样玉树临风的一张面孔,让我无数次勾勒着电话那头白马王子的形象,所以当信息发了一百天,电话打了九十多个,当他提出见面时,我才毫不犹豫地同意。我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让曾说出无数温情祝福的嘴说出残忍的拒绝。
"噢,你别动,米色风衣,我看见你了,你回头,我在你身后!"子良的声音里突然有了无名的激动。来不及了,我像被判枪决般,被催眠似的缓缓回转身,朋友一场,见一面也不为过。既然他无法给我浪漫的回忆,那至少我给他一段温馨的旅途吧。当我转到正对他的位置时,我看见他正目不转睛盯着我,我真希望我也能这样专注地凝视他,那他一定是我的真命天子了,可是不可能,我无法说服自己不移开目光。
"我,我迟到了。因为……"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他突然结巴起来。我强迫自己装出我在听的姿态。如果他很高他很帅,他不解释,我也会不依不饶要他给个说法,也给彼此讲话沟通的机会。可是,现在,我什么解释也不要,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回家,回到一百天前,回到我还没接到他误发的信息之前。我突然恨起含墨来,要不是他突然换了手机,我也不会把子良的信息误当作他的,我更不会跟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发那么多信息。我更恨我自己,子良打电话来既然我认出他不是老同学,我又何必搭理他。他提出交个朋友,我既然想拒绝,又何必摆酷说那么拽的话:"我换你这样的手机朋友就像换拖鞋一样简单。如果不是这句拽话,也许子良也不会被勾起好奇心,也不会有今天的种种发展。我漫不经心地这样怨恨着,根本没听子良一直在说什么。可是他突然一弯腰把皮鞋拖了下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错谔地盯着他,他又飞快地脱下袜子,脚上的皮都磨掉了,鲜血模糊。我吃惊地望着他。
"你……原来,你一直没有听。"他轻轻地说,满是受伤的表情,一定是我莫名其妙的神情刺痛了他。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带着赔罪的想法微笑了:"对不起,我来了太久,有点担心班里的孩子。"我恨自己的虚伪,一开口就说谎。"哦,那要怪我让你久等了。我不熟悉这里找不到通往你这里的车子,就一路打听着问路走过来了,然后半路看见了一辆公交车……"我的心突然就被融化了,事先我还有那么多的埋怨,怪他的迟到,原来……我觉得自己特别自私,因为外貌就翻脸不认人,因为自己的等待,不明情况就那样的责备人。是不是当教师当出了职业病?
我的脸色缓和下来:"那么,现在,去我那儿?""好啊。"他一点不客气。如果他很帅,我会敲他一顿饭或者我请。可现在不必了吧,已经没必要再制造擦出火花的机会了。我虽同情他,我虽自责,可也不至于出卖自己的爱情把它当人情施舍。那么就先用最自然的方式相处,然后让他了解我真实的想法吧。
"那……"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自行车,两个人怎么一起走呢?他马上来接我的自行车,我吓了一跳,连忙松开车把手:"那……那……你骑车,我坐黄包车。"我说着就去拿车篮里的小背包。他却一把拽住包:"干吗那么麻烦?我带你。"我又吓得松开包,跑向路边的黄包车,好几个车夫一齐涌过来。他推着自行车追过来:"那你骑吧,我安步当车。"我不好意思地看看他,站在那没动。车夫们不耐烦了:"到底要不要车?""不要不要。"他抢着说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看车,坐了上去,他似乎很兴奋:"我不熟悉路,你指路啊。"我郁闷地看着他的背影,真有毛病,你犯得着这么高兴吗?我又不是天仙至于激动成这样吗?他的车总在颠簸,我很努力地远远地坐在后坐上,不时的颠簸总让我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我恼火极了,他分明是故意的!"我要下车!"我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连声地说,"我下次注意,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看不见他的脸,这诚恳的声音让我想起以前在电话中我每次故意生气他哄我的情景,那时我未必真生气,只是逗他,试探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呵呵,要不怎么说恋爱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过程呢?我的心突然就软了,要跳车的脚也收回了。
我把他领到了我的小屋,我没想到,这领就领出了日后无穷无尽的"后患"。我心猿意马地草草做了顿饭,高压锅把饭都烧焦了,我扒了两口饭就借口学校有事匆忙离开了。他在这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我只好把门上钥匙给了他。我出去打了个电话给在工厂打工的妈妈,我觉得很对不起她,我工作了一年多也没谈个正式的男朋友,竟是些所谓的文学路上志同道合的朋友,看我从前的同学个个嫁人生子,妈妈为此着急得很,她很不容易,一个人培养我读完师范,受尽苦难,我却总不让她省心。所以这次子良提出见面,我就答应,心想要是合适,两个人就谈谈吧,省去妈妈心头的烦恼。可是谁知道弄成这样。"妈,那个人……来了……"我迟疑着揣摩怎样说能让妈妈的失望降到最低。"怎么样?"妈语气很急切,比我还激动。"呃……跟我想的不一样,可能,肯定不行……""你别急,我中午厂里休息半小时,我马上回来看看。"
我回到小屋,妈已经回来了,子良正竭尽所能在献殷情。我和妈妈相视无奈地一笑。妈去上班之前悄悄拉过我,用方言告诉我,大家朋友一场,人家不远千里赶来,有什么话等他回去了再说。下午,我去了学校,其实没什么事,作业我都批改好了,可是这间小屋,我却一刻也待不下去。同事们见我闷闷不乐,都没有只吱声,放了学,我又在办公室坐了很久才离开。我在门前的街上转了好一会儿,然后看见子良就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他脸上有种忧郁,发现我看见了他,他马上跑过来:"才下班?回家吧。"我被动地进了小屋,厨房和卧室就一个布帘之隔,我闻到了香味,走过去一看,鱼已经煮好,还炒了几个菜,我惊讶地看着他,刚来第一天,他就找着菜市场了?他还会做饭?我都不会耶!呵呵,这样的男孩子如果可以不做男朋友,只做一个要好的异性朋友也不错啊,我就不担心饿着了。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摆好碗筷,为我拉开椅子:"你先吃,还有一个汤,你没回来我怕做早了就凉了。你们做老师的天冷吃凉东西对嗓子不好。我马上就好。"他脱下西装挂在我床前的绳子上,动作麻利地从门后取下我妈的围裙系上,开始做他的汤。这时妈妈的车铃声响了,我出门去迎,发现姨妈也来了,她和我妈在一个厂上班。子良连忙也走出厨房,满脸笑容地问候我妈:"阿姨回来了。""这是方子良,这是我姨妈。"我有些闷闷不乐地介绍,很显然姨妈帮我来把关了。我都说了这人跟我肯定没戏,我妈真是的,还把姨妈带来干吗?"姨妈好。快进屋,快吃饭吧。"我看看时间说:"我妈和姨妈这时候回来是已经在厂里吃好了。"这个方子良有毛病!我心里恨恨地想,这架势好象他是这屋的主人,我们全成客人了!大概看出了我的愤怒,或是感觉出自己殷情过了头,他没趣地揉揉鼻子:"我去做汤。""小方啊,你知道调料在哪里吗?"我妈跟着方子良进了厨房。
姨妈把我拉到一边:"筱雨,这男孩不错,很能干很踏实。也挺帅气的嘛,你的眼光不要太高了。人家千里迢迢赶来很有诚意,处处看再说。""可是……""筱雨,"姨妈摆出了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姿态,"你们家情况和别人不一样,就母女二人,只要找个会过日子的,对你对你妈好的不就行了?更重要的是,他愿意落户你家照顾你们母女啊!"喝!我妈真是关不住一句话,连我跟子良信息聊天的内容都告诉姨妈了!我有种被出卖的感觉。"筱雨啊,现在这时代,男孩还会做饭的很少了。你别说,你林林就不会,你也不会吧?"林林是姨妈的儿子,早些年大人们还妄想着我和他能凑一对,乱弹琴!这不是近亲嘛!我妈就因为我爸不在了,就为了贪图是自家人将来能对她好些,居然还默认!我恨不得离家出走!现在姨妈这么看好子良,也许竟期盼着我找个比她儿子差的对象吧。我看看姨妈,这可是我的亲姨妈,也许她真是为我好,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突然有些惭愧,当年车祸,爸爸丧生,我和妈重伤。没有姨妈的精心照料,也许我和妈竟都活不到今天了。我怎能如此偏激?
"我去上班了。小方,你跟筱雨吃饭吧,你辛苦了。"我听见妈的声音传了出来,然后是子良的声音:"阿姨,这是我应该和乐意做的。"
送走妈和姨妈,我的心情沉甸甸的,吃饭胃口也不好。方子良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假装没看见。我有些悲哀,原来交个男朋友都不仅仅是自己的事,还要有那么多人会掺进意见。我真后悔同意这次见面。沉默无限地在饭桌上蔓延。
方子良洗完最后一个碗,收拾好一切解下妈的围裙,然后轻轻地说:"我的到来打扰你了吧?我……明天就走……"他说得很犹豫,显然不是心里话,分明期待我的挽留。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马上笑笑:"不急吧?我都没时间陪你,学校太忙,等星期六有空让我尽尽地主之宜。"想想,我又别有用心地加上一句,"也许,你对我们这个城市的了解也仅限于这次,以后都不会来了呢!不过,即便仅仅是作为普通朋友,我也欢迎你下次再来啊。"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这么聪明,怎么听不出我的言下之意?"再说吧,太晚了,我去找个旅馆,你早点休息。"他闷声说着,往外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涌出了泪水,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就是跟他在手机聊天发信,曾经彻夜畅谈,曾经许下心愿,曾经酝酿承诺,曾经冻得感冒,有一次,发到半夜我手机停机,他不知想了什么办法,不知跑了多少路为我去异地充值。这些我都没有忘记,依然历历在目,怎么一转眼我就如此狠心与绝情?他依然是他没有改变,与我情意相通惺惺相惜,仅是因为一张脸的摆布,我就……怎么如此清高自命不凡的我也如此世俗呢?我的泪滚落下来,他的背影被我门前的路灯拉得很长很长,那么单薄那么孤独。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就冲了出去,可是我车祸中受过伤,怎么也追不上,我拨通手机。手机响起的刹那,他突然回过身来站在原地,我一步步走近他,走近时,我才发现,他眼中竟也噙满泪。他艰难地说:"你看见我的第一眼,我就读出了你的失望。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换上一张全新的脸,只要能赶走你的失望。"我有更多的眼睛汹涌而出:"长相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你的错。倒是我,说起来那么洒脱那么豪气的一个人,竟然这么以貌取人。让你失望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又不至于真的娶人。""呵呵。"我忍不住笑了,"你又偷换概念!""你笑起来真美,应该多笑,收起你的忧郁好吗?即使只能作为普通朋友,我也希望你快乐微笑啊。"我又哭又笑,不知怎么处理自己的面部表情。"子良,"我改不了手机上一直延续的称呼,"你对这人生地不熟,我带你去租旅馆,也许会便宜很多。""如果是别人,你就不必操心了吧?因为你知道我还不富有,这和不帅一样致命。"他低声说。我听出了他嘲弄的意味,却无言以对。
夜晚的天空有些阴霾,不知明天会不会下雨?似有万千车轮,从我心头一层层、一层层沉甸甸地碾过去、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