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舟是走了,后遗症却留下了。外婆打电话来追问小方的事。我想没办法了,得请子良摆平了。我打电话把情况大致向子良说明。他却在电话那头爆发了:"男朋友还可以请人代替的?将来结婚,是不是还找个候补的新郎啊?"他像吃了火药筒,这是他第一次冲我发火。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还没正式承认他是我男朋友呢!又从哪个未来世界扯来了个将来结婚啊?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他就从那头径自把电话挂断了。我的心就像忘了上发条的闹钟,有一下没一下地摆一摆、跳一跳。
一连三天,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我感觉生活出了状况变了味道,做饭时味精和盐总是搞反,料酒酱油和醋也总放错。都怪柳舟,没事干什么兴风作浪!搞得我要搬出子良善后!
第四天一早,我接到子良的电话:"筱雨,我太生气了,本想再也不理你,可是,才三天,我已斗争无数回,我的心已撕裂成碎片……"他一相情愿地在说。我有些累,疲惫地闭闭眼,我对他的感受无法身同感受,我疑心他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会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吗?或者,我们之间太不对等,太不公平了。我对他基本上只停留在诉说与倾听的需求上,可是他却把当成了整个世界。是我太冷血?还是我患了时下流行的爱无能症?
我依旧冷静地去上课。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子良突然跳出来了。天哪,他来了?他……我看看四周,有下班的同事,有来接孩子的家长。"筱雨,这是……"我一回头,是娟娟,她背着双肩包,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子良。她与我同年毕业同年工作,有很多共同语言。"哦,他……他是我--一个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然后我与她互道再见,我把子良拽走。到小屋门口,他冷冷地开了口:"我让你很丢脸吗?"我惊讶地回转身,才看到他铁青的脸色。"我……""是你让我来给你善后的,已近新年,家里生意很忙,我跟家里吵了架出来……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丑吗?地下情人都算不上啊!"我理亏得不置一辞。"筱雨,我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你不在我面前,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影子;你在我面前,你就是整个世界。可是……"我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你认为我配不上你,你可以不理我。可是是你说给我半年时间谈场恋爱,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给我希望又掐灭!"我失声痛哭起来,为我的自私。有人从门前经过,好奇地张望。子良连忙把我手里钥匙接过去开了门把我拉进屋。"筱雨,我晚上跟你去见外婆,把事情摆平让她安心。你不要再痛苦了,我们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我可以从你的生命里消失,当作从来不认识。"我捂住他的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在外婆那里,子良完全按照我们期待的方式,给了最有力的承诺,看得出全家人都很满意。他答应以后结婚落户这里,答应出钱一起购房,答应善待我与母亲。这就是幸福的模样吗?我看着大家的笑脸,有个声音在心底说:"算了吧,人生就该是如此简单。有个人来陪而已。"
妈妈的态度也改变了,她留子良多住几天。好象,这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看着他们热烈的交谈,心里叹了口气,推说累了,先去睡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必赶回去上课,就睡了个懒觉。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子良正在忙里忙外一刻不停。我好奇地出去张望。原来他正在帮外婆整理屋子。妈妈在一边笑着说:"你看他多能干啊。筱雨,他真的挺不错的。"我撅着嘴看着妈,呵,什么眼光,一点小恩小惠就把她收买了!"小方啊,"妈妈称呼也亲热起来了,"你会修电灯吗?我乡下家里有几盏等好久都不亮了。""会啊。"子良满脸堆笑地应着。"那你下午陪我回去修行吗?""行啊。"他爽快地答应着。看那其乐融融的样子,好象我成了多余的人。下午,我陪外婆,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不能下地大小便,得用便盆了,所以身边不能离人。我没想到子良跟我妈走的这一趟,竟又把我自己逼入了绝境。
下午妈妈带着子良再回来时已近黄昏。我妈和子良一前一后,热闹地交谈着,俨然成了一家人。坐定后,妈唠叨开了,什么子良帮她修理了所有电路,什么子良还把我家所有用电器检修了一遍,什么子良路过爷爷奶奶家还去帮奶奶把稻子到碾米房碾成米粒,什么经过姨妈家还帮姨妈家干了点活。呵呵,我看只要是能去的地方我妈全带他转遍了。"大家都说这小伙子不错,贴身,能干,邻居都说他还挺帅的。"呵呵,我苦笑着摇头,哪是找个男朋友啊,分明是大家都需要一个免费的苦力嘛!帅,也不知我妈长没长眼,人家说恭维话听不出来啊!我满肚子的火。可是,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造就的不是吗?我很头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娟娟。她在电话那头说:"你那天说是同学,我发现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哎,你别太理想主义,找个对自己好的就行了,社会很现实!我们一起毕业的殷红你知道吧?男朋友很帅很有钱,刚工作就嫁给他了。我们当时不是一起去喝的喜酒吗?你知道最近怎么样?他说殷红太忧郁,给她介绍了女玩伴,结果他跟那女玩伴竟有一腿!""这……怎么可能?婚礼上他们那么幸福!""这些幸福啊,一般在小说里就终结在婚礼上,这种出色得上天眼红的男人你知道婚后会怎样?筱雨,你那个方子良真不错,处处看吧,别太完美主义了。"直到挂上娟娟的电话,我还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我拨通殷红的号码,她结婚后,怕打扰她的甜蜜,我都没怎么联系她。她婚后生了个宝宝后,为了相夫教子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殷红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苍凉。她告诉我,她即将回学校来教书,她目前一个人租住在外面,孩子没能带出来。她说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也不连贯,大概她以为她的情况我都懂吧,我才发现我的精力都花在无病呻吟上了,对她的关心太少了。
星期天的时候,子良就走了,也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开心吧。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我们各怀心事,一路无语。在候车室,他说:"筱雨,我这次不回去,我去上海,我希望能闯一片天地出来,再回来见你。""你快过年了也不回去?""回去了,我妈就不舍得我再出来闯荡。我待在家里,只能一辈子无所作为,现在家里的生意很难做,还总是亏损。正好,我有个小姨父在上海打工,可以互相照应。""可是……""筱雨,我要去拼一拼,有点成就,我才有勇气向伯母提亲。"我看看他,知道他在说我妈,不知昨天我给他施加了什么压力了:"那……你保重啊。"我心里充满内疚,对他,对处于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位母亲。
转眼,放寒假了,过年了,新年当头,接到子良的电话,他告诉我在上海已经安顿下来,这是他第一个远离亲人的新年,我的心里涌动着万种柔情,他都是为了我。柳舟也来电话了,他在学校与几个同学一起过年,才说几句,就被妈打断了。这个年,过得有些不是滋味。
时间总是很快,转眼,新年就远去了,新的学期又来临了。子良在上海已好几个月了,他不时有信息,还写信。我一直对写信有特别的情愫。师范时因为大量的文章在报刊杂志上登载,我认识了很多笔友。有几回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作品,与一位军官的文章登在同一版面,然后两个人互通书信就认识了。后来那个军人和他女朋友分手了,似乎与我有关,我得知这个消息就让自己蒸发了。可是那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却让我一直痛彻心扉,以至于几年的师范生活、无数良师益友竟然比不上一个素未谋面的笔友。所以书信对我特别的亲和力,如今已是网络年代,我却愿意用古老的书信沟通感情。子良的信正好迎合了我的心理。他是个有心的男孩,他不但给我写,也给我妈写,于是每个星期,我妈都会在灯下看信,而他每次都算得准准的,在我们开始期待的那一天让信准时飞到我们手中,从不我们希望落空。多好的男孩子啊,这么用心,这么细致,这辈子到哪里再去找?所有知道我们故事的人,都这么劝我;连我自己也快要说服自己了。
四月。子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信越来越短,信息越来越少。国内非典在肆虐。零三年可能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国家如此,我个人也是如此。非典如瘟疫在横扫大地,无数的白衣战士挺身而出。感动无数的时候,我接到了子良的电话:"筱雨,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可是不一定都得美梦成真吧。你要幸福,再见。"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最近几周没有写信来,难道他感染非典了?如果是这样,我一定得去看他,是我害得他背井离乡的。
如果不是他得了非典,那会是什么原因呢?他遇见了另一个女孩子?比我更漂亮?可是,就他的条件?而且,他对我死心塌地,他怎么会提出分手呢?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变心,他也不会呀。再打他的电话却已无人接听,最后干脆关机了。我再打电话到子良在上海上班的华联超市配货中心去,人家说那个外地人已经两天没来了。
左思右想,我决定去上海看个究竟。我去车站签定了如果路途感染非典自己承担后果的合同书。正好是五一,七天的长假。我乘车来到上海车站。他刚到上海时,曾告诉我待在一个叫东方红村的地方。我向车站的出租车司机打听,却没人知道具体的地点。后来一个司机说他知道大概的位置,但那里鱼龙混杂,是一个外地人的集居地,分不清方向,搞不清门牌。我如获救星,只要把我带到大致位置,我自己去找。
下了出租车,明明是一个很荒凉的地方,几处建筑在重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店,店主却指给我一个相反的方向。我一路走一路问,常常问来方向相反的结果。十点钟到的上海车站,走到下午两点还没弄清东方红村的位置。子良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我很无助。不敢打电话给妈妈,我告诉她子良会来车站接我的。我继续往前走,看见一个热闹的集市。我连忙上前去问,真让人振奋,是东方红村的集市。"可是,你没有门牌号,这里少说也有成千上万的外地人,你上哪找去?"对方操着夹杂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同情地看着我。
我挨家挨户地张望,混了又有两个小时,地方很大,总也走不到边。每户人家住的地方很小,街道狭仄,厕所是在露天搭个棚,地上摆两块砖或石头就算是厕所墩位供站脚的,有些干脆连棚都省得搭了。黄黄的小便一直流到了路上。我必须走得很小心,才能不踩到小便或是大便。五月的天还不热,苍蝇蚊子却已四处转悠。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子良离开家就住在这里,他每次都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上班赚了多少钱,不久就能去看我,他正吃着可口的饭菜或正在洗舒服的热水澡……也许他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其实蚊虫正在叮咬他,也许大小便都已弄脏了他的鞋袜。我的喉咙堵堵的,眼睛涩涩的,鼻子酸酸的.我的泪无声地下来了。我的步伐有些踉跄,我发现我又跑回原来的入口处了。我颓废而懊丧,沉重得移不开脚步。我发现旁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我想不到可以打给谁,我只好拨通了柳舟的号码,一接通没开口我就哭出了声。"你怎么是上海的号码?你怎么了?""我……""非典,你怎么还在往外跑?""我……我来看看方子良,可是我找不到他,他手机没开。""你被哭,找不到就算了,我来接你。""非典,你不能来。""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别来,饿哦会找到的。你来我翻脸哦!拜拜。"我匆匆收了线,感觉心情好了一些。我顺势又拨了子良的号码。天哪,电话是通的!"喂,你是谁?"子良的声音没精打采地响起。"我是筱雨,我在你们东方红村,可是我找不到你在哪里……"电话里没了声音。我再说喂已经没人应答。我懊恼地付了电话费转身离开时,一阵风差点刮倒了我,是一个飞奔的人。
"子良!"我喜出望外,悲喜交集。
他默默地接过我的背包,把我带到一间狭窄的房子里,房屋距离地面很近,屋顶很低,光线很暗。
"你看到了。是没有希望的,我再拼搏十年二十年,跟现在不会有太大变化。我们……不合适。你应该有良好的生活。筱雨,人的一生总得留下些遗憾。这远比你将来数落我没用无能好得多。"我环顾四周,摇摇头:"你不该来这里,你去我那里,找工作会容易得多,生活环境也会好很多。就算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般的朋友,我也不能看你这么受苦。""这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你是观世音吗?"他苦笑着。"可是为我而忍受这种痛苦的,只有你啊,我要对你负责。"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男人说的话。""巾帼不让须眉啊。子良,你一定得听我的,不能在这里耗费生命,跟我走,或者……你回家去。""我不回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很坚决。
晚上,子良的姨父和小姨都回来了,还有两个表姐。吃饭,睡觉。四个人,加上我,都睡在一间20平米左右的房子里,房子从中间用硬纸板挡开。我和她两个姐姐睡在一起。夜里,总有两只脚压到我的肚子上来觉得没发睡,就悄悄下了床,想出去看看子良说的睡到外面是什么意思。外面用茅草搭了个棚,里面放着锅碗瓢盆和炉灶墩。棚下,铺了张大塑料纸,子良就睡在上面。不时在挥打蚊虫。我触目惊心地看着这一切,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这是那天我在车站遇到的那个穿着西装笑容满面的男孩吗?这是那为我买菜做饭的男孩吗?这是那个在手机上与我畅谈梦想的男孩吗?这是那个计划着拼搏一阵好去提亲的男孩吗?我拉醒子良:"子良,请你,跟我走吧。"他梦中被拉醒有些迷糊地坐起来,"几点了?"我看看带在身上的手机:"两点。""我来不及了。"他慌乱地爬起来,"我已掉了两天班,头痛,再不去要开除了。""这时候上班?""对,配货,明天早上人家超市要营业的。"他匆忙的刷了牙,用水龙头往身上冲一冲,不知算是洗脸还是洗澡。
"子良,你去上班,我天亮就走,你好好想想我的建议。去我那儿吧,哪怕只是作为普通朋友。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不然,我就告诉你妈妈,我已经向你表姐要到了你母亲的号码,或者你愿意让她来看看你。"我说完返身回了屋,留他一人在屋外。我也不明确我想干什么,只是觉得我该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