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子良找到了新工作,为蒙牛乳业推销产品,600元的月工资。
同月,妈妈在市中心看了一套房子。本来妈妈一直想,我结婚肯定婆婆家会有房子。可现在的情形,我跟子良大概算定下来了。他是没有房子的,所以妈想她买了给我当嫁妆吧。将来她跟我们一起住也名正言顺些。当年的车祸发生时,我们一家三口骑着两辆自行车,爸妈送我去参加体育中考。一辆面包车迎面开来,路中心突然冒出横穿马路的人,司机为避让这位行人打偏了方向盘,车子斜开到人行道上,撞翻了前后的两辆毫无防备的自行车,爸爸当场倒地脑部撞在路基上,我从爸爸车座后飞出去,甩过面包车的车顶,像一只飞翔的带血的火鸟,扑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觉是大地颠倒过来压住了我。妈妈一刹那断了七根肋骨,腿粉碎性骨折。很多细节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我不记得,我唯一的印象是大地压住了我。我记得车祸前爸爸怎样叮嘱我扔好铅球,那是我的弱项;我记得车祸后我怎样配合医生的治疗,可是我不记得车祸当时的状况。医生说这是选择性的遗忘,忘掉也好,那些血腥的记忆。一个教师应该满是阳光,不该有阴影,否则她的学生怎样身心健康而茁壮?
因为这样一场车祸,我们获得了赔偿。爷爷奶奶拿走赡养费之后,我们还剩下一部分。本来我计划永远不动,留给妈妈养老。可是妈妈全部买了房子。三室一厅,80平米,两间朝阳。一个房间连着阳台,另一间朝阳的房间不用阳台,阳光直接洒到卧室里,我喜欢这种布局,阳光满屋,夜里还可以直视星空。有了阳台的障碍,反而与自然失去亲近的接触。装潢是米黄色的。如果让我设计,我喜欢黑白相间,白为主黑点缀。算了吧,等将来我和子良自己挣钱买了房子再全盘设计吧。我知道子良心里很别扭,他很希望房子有他的痕迹。我也这样希望,他们家也该出点钱啊。不过,总算是有自己的家了!我不必再租房子住了。日子变得轻松。开始冬凉,妈妈每晚加班回来,子良都准备好一个热水袋给她捂手捂脚,还给她捶背。妈妈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她暗地里对我说:"房子他没出钱,你别再嘀咕。结婚时来些钱不一样吗?他人好就是你修来的福气。"子良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妈不在家,我们独处时除非我叫他,他不进我的房间,待在他的屋里。妈特意把最大的房间给了他,妈说那就作为我们以后的新房。我们独处也不多,他白天要推销牛奶,没有星期天,晚上要做帐统计一天卖了多少赚了多少,第二天一早要去交帐。
过年。子良还是没有回家过年。因为他是外姓,和我又没正式确定关系,我们这儿的风俗,他是不能起来吃年夜饭的。我和吃完团员饭才把他叫醒吃东西。不知他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外面庆祝新年的鞭炮那么响。我无从得知,在异地他乡,不能上桌吃团圆饭,他心里是什么感受。于是2004年就到了。走亲戚的时候,遇见了叔叔。他本是一位大学毕业生,在物资局下属的木材公司任职,可后来公司倒闭下了海,那年爸爸出了车祸,叔叔一心奔几头,下海做生意的场地被人端了窝。再后来血本无归,把我们给爷爷奶奶养老的钱都赔上了。然后他就狠心去了建筑工地,从苦力做起。眼下已小有成就,建筑公司的帐目全在他的管辖范围。他听说了子良的事,说:"筱雨,你爸爸去世后我一直没帮上什么忙。让子良跟我去吧。脚踏实地从头做起,会出人头地的。"我不怀疑叔叔的话,他自己就是面镜子。于是子良匆匆整理行装,跟着叔叔去了泰州工地。刚开始,叔叔常有电话来,告诉我子良学东西悟性特别高,再难的东西一学就会。我满心喜悦,就像在学校里,当我告诉家长他的孩子进步了时,那些家长的欣喜若狂。渐渐的,叔叔的电话越来越少,子良的电话越来越多,他的叹息也越来越多。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7月,预感灵验了。子良在工地有空总拿偷拍的我的照片来看,几次被人发现,报告工头,认为他偷懒。有工人拿我开玩笑,他就急于解释我们之间的故事,叔叔对此很反感,警告子良不要拿他侄女说事。子良跟叔叔,以及其他工人关系都很僵,他待不下去了。我握着子良的电话久久不语,我害怕他弄丢工作,我害怕陪他找工作、看别人异样眼神的感觉。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子良继续打电话,诉说他工地上的不和谐。最后一次是妈接的,妈立马就说:"小方,你回来吧,一个大活人,我不信会饿死,受什么窝囊气!"于是,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子良回来了。
8月,子良回去拿毕业证书,要重找工作,很多地方要证件。3天,他就回来了。他的毕业证却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竟然只有初中毕业!我觉得天旋地转,站不稳脚。"你……"我抖着手里的证书,不敢相信。"怎么了?"他一脸清辜。"你,不是大学毕业?""我说过我大学毕业吗?"我一想,的确没有。"你高中都没有毕业?""不是没有毕业,是一天都没有上过。"他答得干脆。"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天哪,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自以为是的误会?终于明白为什么需要红娘和媒人了,那样可以准确无误地了解对方信息,不会如我这般凭感觉乱猜!"可是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他笑眯眯地说。我想他是看得出我的失望的。下午,他没再打扰我。我盯着毕业证书发呆,我早就该想到,他找工作这么难,他人际关系这么差,他根本缺少在学校集体生活这个环节!我突然想问问他:"我现在反悔了,还来得及吗?"可他似乎一直在回避我。我看看妈妈买好给我们结婚的房子,叹息了无数回。
子良和妈的关系越来越融洽,我有时感觉我像这家的媳妇,他们像亲母子,我倒是多余的摆设了。想跟妈商量他的学历,商量我后悔了。可是他们的关系无坚不摧似的,我一次次地把话活生生地咽回肚子里。这一拖,日子飞快,子良在服装厂又找到了工作,和妈是同行,更多的共同语言。
随后,子良的父母来了。他们带来了很多水产,鱼类特别多,好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还带来了杀好的鸡鸭鹅,说是自家养的,没什么激素喂食吃了放心。子良像没见过世面的幼儿,啧啧称赞,恨不得能钻我嘴里对他父母说谢谢。
他们对这里的居住条件、生活水平都很满意。子良带父母去工厂外围参观了他工作的服装厂。他爸妈高兴得什么似的,好象儿子太有出息了,差点儿这服装公司就成他儿子创办的了。回到我家,老夫妻俩还让我给他们的女儿写封信,说他女儿听特相信老师的话。他们让我劝她到服装厂上班。我觉得这是举手之劳,二话没说,几分钟就写好了。两位老人高兴极了,好象这是天大的难事,我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好了。如果可以回头,如果我知道会给我带来那么多后患,我一定不写一个字。
子良还自作主张带父母看了我们乡下的房子。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一家在饭桌上坐得工工整整,只有我在端菜,妈在掌厨。我说不出的恼火。他们又他们的家乡话在聊天,我小时侯在爸爸工作的徐州待过几年,那里的方言和子良的很像。他们对子良说:"你岳母乡下的房子不错。"子良说:"哎呀,难得回家住,城里忙。我们三个都上班,顾不上。"我很费解,子良这口气好象已经是本地人了,有听了很不舒服的优越感。"那好啊,"子良的妈说,"咱们大海边做生意那房子,大潮一涨没法住人只能住船舱,那将来我们卖了船投奔你?我们帮你岳母看老房子去?""这还不好说吗?反正乡下房子没人住,空置,偶尔回去还发霉。有你们看着,她们不高兴死了!"子良一切尽在把握的样子,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顾不上什么礼节:"对啊,我们还感激涕零呢!可你们不害怕啊?那房子我爸爸建的,外人住闹鬼啊!"子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妈妈在厨房继续炒菜,他父母脸色大变。"不止呢,"我大笑起来,"就连这城里的房子,恐怕也住不安心的,是我爸被车撞死后人家赔偿的钱买的呢!"我把想说的一吐为尽。气氛僵在当局。妈开了厨房门把炒好的菜送来,"筱雨,怎么不来端菜?你们……"妈妈指指子良父母,"快吃菜啊,小方,给你爸妈夹菜,别愣着啊,多吃点。""好好好。"子良和他父母都在说好,气氛似乎回环过来。我扭头进了书房。
子良父母第二天就走了,他们说生意忙,临走塞给我6000元钱,说算是定婚。哈哈,酒席都不够。我怎么也没同意订婚。"小方啊,就订婚结婚将来一起来吧。办酒席那么麻烦,咱们家也没这人手啊。"妈妈在中间缓和气氛。"要什么人手?给钱,饭店不都包了?只要有钱!"我讽刺着。这就是我在他方子良那边的"价钱"?6000元全部搞定?"筱雨,我爸妈风里来雨里去,做点水产生意不容易。要是好做我还来外面打工,不继承家业吗?"子良耐心地解释。哈,继承家业,这和柳舟一个论调,换言之,他方子良如果也有柳舟的万贯家财,也是不屑于屈居我这里的吧?我突然觉得特别悲哀。
我一连几天没有搭理子良。娟娟来了。我警惕地看着她,不会方子良搬来的救兵吧?在这座城市,娟娟是他除了我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铁定立场怂恿我嫁给他的人!果然,她开口了:"筱雨,算了吧,你又不是那在乎金钱计较物质享受的俗气女人,我知道你注重精神,讲究内涵,追求灵魂,你怎么能跟市井小女子一样为几块钱葬送一段姻缘!筱雨,爱情岂能用钱来衡量?筱雨,好了,小脾气闹够了。方子良说就依你不订婚,买个戒指拍张结婚照。你看双方家长都挺满意的,房子也买好了,结婚指日可待啊。"娟娟很有耐心,接连几天来劝,我妈也煽风点火,于是,我屈服了。
挑戒指的时候,我在通灵翠钻指着一枚原价八千多折价后五千多的。营业员正好是我们班学生的家长,十分热情。"你看那个多好看。"营业员从柜台里拿戒指给我的时候,子良突然说。我看看标价:三万。学生家长马上说:"这是标价,还要打折有优惠的,两万多就买到了。""拿那个看看。"他说。我气愤地看着他,他不是不知道兜里有多少钱吧?等会儿付款要我在学生家长面前出丑啊?我低声说:"你有那么多钱吗?""看看也好啊,不给你丢面子嘛。暂时先买个便宜的,将来有钱再来,今天先挑好。"他低声耳语。"你毛病啊?只看不买,看高价的买低价的,这不丢脸啊?"我压住声音,却压不住怒气。还依稀记得,他第一个月拿工资,买了个10元的假戒指,也是这么信誓旦旦要买个几万的。今天竟又故计重演!我甩开他的手大踏步走开了。我听见背后他在跟学生家长解释:"冯老师想给我省钱不愿买贵的,她生气了。我们下次再来。不好意思。"虚伪!我恨不得吐他一脸口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已经不再受我的控制。那边娟娟又来电话:"筱雨啊,你又气什么啊?人家想给你买贵一点的戒指是重视你啊,我巴不得有个男人这么对我!"我懒得去解释,两人相处如饮水冷暖自知,恋爱关系如穿鞋,大小自知。别人只是旁观者,怎么懂呢?
外婆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一切体征正常,怀疑当初是误诊。外婆被接来我家小住。方子良打足了外婆的主意,他不断鼓动妈和外婆做我思想工作,让我去买戒指去拍照。心里有个声音说,算了就这样吧,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是他是别人,比如柳舟又能怎样?他早该从日本见习回来了,南通离这这么近,他来过吗?他早就忘了吧?也许手里已经牵着别的纤纤玉手了。于是一切如子良所愿,戒指、结婚照都有了。然后,我听见妈在跟他敲定婚期,我听见他打电话通知他父母准备结婚。然后,我知道元旦后一天,我就要结婚了。我们这里的风俗是丧夫的女子不祥,不能筹备子女婚礼。所以婚礼上的酒席预订,礼服准备,都由我一手操办。子良厂里忙,他也不懂种种细节,全部我来做。人忙起来就没时间烦恼了,难怪说无事生非,原来烦恼是空闲滋生的。忙得脚不点地,倒头就睡的时候,有什么闲情逸致来烦恼呢?我一下子好忙碌,好充实。
离结婚还有一个月,我们有了第一次正式的争吵。娟娟的预言上演了。我周末在家,柳舟突然来电话:"龙儿,你过得好吗?"他的声音像从某个被开掘出的文物古迹中飘出来的某个远古年代的遗音。听着声音我就落泪了。这时我发现手机没信号了。我改用住宅电话打过去。他马上就接了:"龙儿,我一直等你的信息,等得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可你还不来……我没去日本见习,因为你不去。我爸气得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龙儿……我要怎样才能忘记你?你是不是要结婚了?那天我去找你,看你和姓方的欢天喜地抗回了40寸的结婚照……"他好象在哭。我想起几天前好象一直觉得暗中有人在注视,回头去找却什么都没有。"柳舟,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电话?在我答应结婚之前。""我想让你听从心灵的呼唤做出正确的抉择。我怕我的声音影响你的决定。"呵呵,改不掉的自以为是啊!"你怎么就自信能左右我?""我现在知道我自信过头了,从看见你结婚照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错了。如果我真这么有影响力,起码你决定结婚也会告诉我啊。原来在你心中我什么都不是……"他说不下去了。"不是不是!过儿,"我喊出我们的约定--那个最完美的爱情组合,"我们都是同类的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懦弱一样的害怕失败。我害怕证实自己在你心中什么都不是。"我还想再往下说,电话断了。这时房门被重重推开,子良脸上雷霆万钧。我看看断的电话又看看他。"是我拔断了线路。"我愤怒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打电话?你偷听我?""我才懒得管你的烂事。我从客厅给我外婆打电话告诉他我要结婚了,结果就听见了一段我不该听的柔情蜜意!没关系,我刚才太冲动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他说着往外走。"你站住,你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哈哈,包括结婚,我临时缺席都行,那个替补的先上啊。我大方得很,这种事你姓冯的又不是第一次做,找替补你早有经验了!我不介意跟别人分享我的老婆,说不定还能捞个现成爸爸做呢!""啪!"我一个耳光甩过去,清脆而响亮。"啪!"他一个耳光回过来,我退让不及,他的手掌牢牢的落在脸上。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骑在刚买不久的电瓶车上,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疼。出来两个小时了。不知道妈妈下班没有。那个姓方的畜生不知会怎么跟我妈讲,我妈要哭了吧。想到妈的哭声,我揪心地痛。天哪,理想主义的我,完美主义的我,浪漫主义的我,抛开一切世俗的眼光,最后苦苦追求的是这样一段感情!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