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4137700000014

第14章 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现在,还是桃红柳绿的十六七岁。

林徽因的眼睛还是孩子气的,闪亮闪亮的,说不出的灵敏和秀媚。她的两条小辫子,在春天的阳光里跳跃,罩一圈橘色的光芒。她穿白衫黑裙,像一朵水莲花,在风里摇曳。在徐志摩的眼里看过去,她真像一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

之前,徐志摩因林长民,结识了英国作家狄更生。又因狄更生的推荐,他得以以特别生的资格,入了康桥大学皇家学院即剑桥大学,随意选科听讲,也算圆了他一个小小的梦——黑方巾、黑披袍加身的风光。

在康桥的一年半时间里,他广泛阅读欧美名家作品,对唯美派诗人雪莱、拜伦的作品十分推崇。康桥浓郁的文化氛围,激发了他的创作欲,这期间,他翻译了大量欧美作品,如英国作家曼殊斐儿的,德国作家福沟的,意大利作家丹农雪乌的。并得以亲近美景、美人,成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快乐着,甜蜜着。这直接导致后来诗人徐志摩的诞生。

康桥,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他说,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幸福,生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甜蜜的洗礼。

几年后,他在《我所认识的康桥》中写道:

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

那是晚春的康桥。康河两岸,是四季常青葱翠的草坪,织锦一般的。桥的两端,依依垂柳,随风袅娜起舞。水是彻底的清澄,里面长着纤长的水草,匀匀的。

康河多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据说当年拜伦常在那里游玩。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村子里有一个果子园,行人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人的茶杯里,小雀子会跳上桌来啄食。徐志摩常跑去上下游的交界处,只为听水声。水流湍急,似千军万马走过,又似人声喧哗。早出的星星,一颗两颗,在天上忽闪忽闪,明灭如烟头之火。村晚的钟声,在夜露里,轻灵灵的。河畔,有倦牛反刍之声,细细碎碎。大自然的优美、宁静,星光与波光的交融,不期然地淹没了他的性灵。

他多想把这一切与徽因分享,星空下,只他们两个,像总角相遇。

还是那多雾的天。

一场雪欲下未下。

徐志摩想起明人康海的《冬》:

云冻欲雪未雪,梅瘦将花未花。流水小桥山寺,竹篱茅舍人家。

他忍不住这幅图画的引诱,跑去乡下寻。英国乡下不长梅花,倒是寻着了一丛薰衣草,细长的柔弱的,正在休眠中。他俯下身细细看,跟当地人学会一首关于薰衣草的英国民谣:

薰衣草呀,遍地开放。

蓝花绿叶,清香满怀。

我为国王,你是王后。

抛下硬币,许个心愿。

爱你一生,此情不渝。

他的眼前出现徽因的笑脸,薰衣草一样的美丽。他想起跟徽因聊文学、戏剧、绘画的事,他告诉徽因,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他最爱鲍蒂切利和达文骞了。徽因竟全部认同,且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实在让他有些意外,茫茫人海中,他似乎一直在找寻,找寻自己丢失的另一半。现在,竟让他找着了,他热烈的心,再添热烈。

他给徽因写信,附上了这首英国民谣,大胆地向徽因表白他的爱。

林徽因接到信,一下子乱了方寸。作为一个女孩子,被人追求,当是一种幸福,何况这个人,还是德才兼备,性情温存,相貌英俊的。大半年的相处,她对这个“叔叔”的好感与日俱增,但却没想过要与之恋爱。

人生的遗憾,往往是在不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又能若何?家庭的遭遇,至今未能化解。与一个有妇之夫恋爱,对她来说,好比江河倒流到天上,那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她小脸滚烫,心乱如麻,几经犹豫,把徐志摩的信交给父亲。父亲看后,哈哈一笑,打趣她,我们的徽徽长大了。但旋即表明态度,这事我们得缓缓再谈。作为父亲,他当然是自私的,他清楚徐志摩这个小友,就像清楚他自己,他们都是浪漫到极致的人,是能在精神的世界里,活得肆意芬芳,但落到俗世里,会很快萎了。

他代女儿给徐志摩回信,委婉地拒绝了徐志摩的炽烈: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俣(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

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因附候。

徐志摩收信后,并未退缩,旋即回信,愈加热烈。林长民读信后,心感念之,但也只能长叹。若这事不是牵涉到他的掌上明珠,他真想做一回月下老,促成这桩姻缘。他再次致信徐志摩:

得昨日书,循诵再三,感佩不已。感公精诚,佩公莹洁也。明日午餐,所约戚好,皆是可人,感迟嘉宾一沾文采,务乞惠临。虽云小聚,从此友谊当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复志摩足下,长民顿首,十二月二日。

信中避而不谈徽因,只说他与他。这等做法,是林长民的细心之处,他怕拂了志摩的自尊。也正是他的含蓄,给了徐志摩一线希望,他认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他不放弃,终会抱得佳人归。

康河从康桥大学城穿行而过。几所著名的学院在康河岸边排开,有建于十五世纪的国王学院,建于十六世纪的三一学院和圣·约翰学院,它们是大学城里最气派的建筑群体。

七月初的康桥,仿若暮春。风是清凉的,阳光是和煦的,花是凌凌的,水是潋滟的。

林徽因来康桥赏景,更为看它的建筑。她热爱建筑,立志要成为一位建筑师。她的这一理想,让徐志摩觉得新奇且激赏。他越发对这个女孩子兴趣盎然,她像一泓活泼的水,激发了他身上隐藏的诗意,跟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分每秒,他都有作诗的冲动。他果真作诗了: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

……

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这几句诗,后来被他写进了《康桥再会吧》里。

他们在康河边漫步,暮春的风,送来蔷薇的软香。她跟他说起杭州,童年的大院。说起上海,里弄里的风情。说起北平的前院和后院。说起在天津的流离。也说诗书趣闻。她的小脑袋里,装满缤纷。像细浪逐岸,把他的心,一下一下湿润,淹没。她和他的情趣多么投合,他精神的家园,被她照得锃亮。

他们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眺望,一棵大椈树,在他们头顶上,撑着满树的绿。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校友居,灰白的石壁上,满缀晚开的蔷薇,粉艳艳的,在风中浅笑。左侧面是教堂,森林似的尖阁,直指天空。再左边是克莱亚,后面隐着康桥最潢贵最骄纵的三一学院,在它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的雕像,神采惊人。

林徽因不住声地赞叹,好美!她的眉睫间,爬满碎碎的阳光。

徐志摩转眼怔怔看她,又不自觉地沉进去,心里的爱意,撞击得他骨头疼。像遇着一段奇特的自然美景,刹那间被惊得无法言语。

她懂他的目光,只能装作不懂。她与他,横着年龄的沟,横着世俗的沟,横着传统的沟,怎么可能开花结果?她明知心里是欢喜的,这个人,温润如玉,满腹奇才,又极赤诚天真,符合了她所有浪漫的想象。但她还是尽力回避,不作应和。而是提议道,志摩,我们说点有趣的事吧。这是她对他“惯用”的伎俩了,一遇尴尬,她就用有趣的事,来转移视线,两个人便又变得轻松、亲密起来。

他跟她说起早春的清晨,天还没大亮,他突然想起画眉鸟,不知它有没有来。于是,迎着冷风,踩着薄霜,一个人往林子深处寻去。最后,真的看到了画眉鸟,正站在一棵青枝上试它的新声。

为去寻一朵乡间的花,他骑车好几十英里,到偏远的乡下去。哎,最后花没寻着,但看到了锦绣似的草原,还品了乡间人家的黑啤和苹果酒,吃了人家的酪浆与嫩薯。

为看一朵雪球花钻出冻土,他愣是伏在地上大半天,身子冻僵了,心却快乐得想飞。

最夸张的是看夕阳。他常在夕阳西下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晚景的温存,让他整个的心,如一块方糖,掉进热咖啡里,香香地被溶化。

有一次,他赶到一个地方,那里有村庄、篱笆,还有一大田的麦浪。他手把着一户人家的篱笆,傻愣愣地望着天。西天的变幻轮番上演,色彩斑斓如油画,他简直不能呼吸了。

还有一次,他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看天,突然过来一大群羊,刚放牧归来的。一个硕大的太阳,在羊们背后放射出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深邃的,只剩下那不可逼视的金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他的心头,顿感神异性的压迫,“啪”的一声,双膝脆下,对着冉冉渐翳的金光,忍不住泪流满面。

再有一次,他追到乡下,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草原,上面满缀着艳红的罂粟花,在青草丛里,在黄昏的风里,亭亭,如万盏的金灯。阳光从一片褐色的云里,斜抹过来,幻化成一种异样的紫色,一片肃静。他又傻了眼,呆呆看着,只想乘着那阳光的羽毛,飞走,消散,消散在那天地之间。

林徽因被他的诗意和一颗自然的心感染,她的嘴角边的酒窝里,盛满笑,想起她听来的关于他雨天等虹的事。大雨的天,他不避雨,也来不及穿上雨衣,全身湿漉漉的,像个快活的孩子,跑到康桥上去一个人待着,说是要等着看雨后的虹。

林徽因问他这故事的真伪。徐志摩笑了,点点头,说,是真的。

林徽因问,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桥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没有?

徐志摩答,记不清了,但是真的看到虹了呀。一说到虹,他的神情又飞扬起来,笑如星子的眼睛,闪闪烁烁,他手舞足蹈地描述起虹的美来。林徽因实在诧异了,她打断他,问,怎么你便知道,准会有虹的?他不无得意地笑答,完全诗意的信仰!

就像,我知道你准会来康桥,徐志摩又笑了,孩子似的狡黠,眼睛热诚地盯着她。她避开了那热热的目光,指着一汪河水,顾左右而言他,问,那里面是不是有游鱼?

心里却是另一番翻滚腾挪,如潮涨。诗意的信仰!她多想也拥有。她多想让他牵着手,和他一起奔着日落去,一起在夜晚观星,一起跑去水坝听水,一起在雨中等虹。他爱的,也是她爱的啊。只是,她没有他的十足的愚诚,没有他的十足的勇敢。她顾虑太多,牵绊重重,终把人生的这一页,淡淡描过。

1921年10月14日,父亲带她乘“波罗加”号轮船回国,与徐志摩不辞而别。她的这段朦胧的恋情,尚未展开,便消散了,消散在茫茫复茫茫的天际间。

七分鹅黄,三分橘绿,这康桥晚春的景子,她后来用了一生去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