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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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1)

一月的昆明,远不似其它地方来得阴冷,它是温柔的,亲切的。天是那种透青的蓝。太阳暖暖的。风很轻,像长了无数的小绒毛。花红柳绿,山明水秀。

数千里的奔波逃难,林徽因和梁思成,终于抵达这么个天堂似的昆明。他们借住在翠湖巡津街9号一所名为“止园”的宅院里,他们的“邻居”是张奚若夫妇。周围环境清雅,出门不远,就是翠湖上的阮堤,“沿堤芳草碧涵烟,暮色湖心断复连”,这清丽的大好景色,让林徽因千疮百孔的身体和心,都暂以得到缓解。

梁思成一到昆明就病了,长途的跋涉,加上连日的劳累和奔波,他的脊椎病发作,疼得要命,无法坐立。感冒又引起扁桃体发炎,继而引发牙炎,只能躺在床上,疼痛不已。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快乐的,满足的。因为一家人有了遮风避雨的好住处,用不着车马劳顿,忍饥挨冻,日子似乎又眉清目秀起来。

不久,联合大学的师生们来了,金岳霖来了,杨振声、沈从文、萧乾来了,朱自清等一群朋友也来了。大家相见,在泪光中含笑点头,每个人都历经炮火和流浪的洗礼,变换又变换的日月,远离故土,“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一切都似乎在迷离中旋转。

他们说起各各的遭遇,无不是切肤的痛与忧患。一个说起,那晚他行至某江心,在一来船的甲板上,热臭的人群中,他衣衫肮脏破旧,又饥又渴,狼狈不堪。头顶上盘旋着敌人杀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飞机,美丽得像鱼又像鸟。而这种美丽,却是致命的!另一个说起,他在某车站的站台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他却感到他们那群人,零落如被风雨摧落的最后的叶,瑟瑟的蜷伏着,敌机的轰炸,犹响在耳边。再一个说,他于一个夜晚,路过一个小城,看到一列小店门前凄惶的灯,黄黄的发出奇异的晕光,心一下子抽紧,如鲠在喉,竟是说不出话的呜咽。

懂的,都懂的。看看彼此脸上的风霜雪雨的痕迹,哪一个不是迷惘得无可奈何?却有一种纯真的力量,在支撑着骨头不倒。那种力量,叫信仰。

林徽因后来在一篇题为《彼此》的散文中,说到这种信仰:

……信念?像一道泉流透过意识,我开始明了理智同热血的冲动以外,还有个纯真的力量的出处。信心产生力量,又可储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大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现在生活既这样的彼此患难同味,这信心自是,我们此时最主要的联系……

她哲人一般的,看到了他们所处的,正是一个大时代。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相互勉励、坚强地活下去,终会趟过这条浊浪滔滔的河:

……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客观的无疑我们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所以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地点点头。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

一帮文人重又聚到一起,相互取暖,相互慰藉,苦寒的日子,有了温度。林徽因提着的一颗备受折磨的心,暂且放下,她喜欢听到金岳霖和张奚若笑,觉得眼前这场战争,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完全一副勤劳主妇的样子,提着油壶上街打油买醋,被人认出,呀,这可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梁思成的儿媳妇呀。她心里波涛暗起,然还是极其淡定地把油和醋买回家。昔日的光环,都成云烟,照顾好一家老小,好好活下去,才是首要的。

她做着寻常主妇们做的一切,做饭,烧菜,浆洗,缝补,照料生病的梁思成。

隔三岔五的,她还会备好下午茶,请朋友们来喝,像过去在北平一样,她喜欢家里高朋满座。或者,和朋友们相约,去街头那家茶铺里小坐。那家茶铺里有好吃的豆腐果,还有正宗的云南米线。茶铺主人是个朴实的老妇人,热情亲切,不管什么人走进她的茶铺,哪怕是要饭的乞丐,她都笑脸相迎。林徽因和金岳霖、沈从文等人很爱去那里,不为喝茶,就为看看这个厚道的老妇人,和那里热闹的市井。林徽因用她的笔,生动描摹了她眼里的这家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画着不同的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着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翘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命运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重峦叠嶂,阻滞了日军的脚步,这里似乎成了真正的大后方,生活缓弛地伸缩着。黄昏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向着无尽的夜色,消融了去。天地无穷,人生长勤。俗世的生活,还是兴兴的。

稍稍得了空,林徽因便到处去寻她的“建筑意”。离她住处不远的张大爹的矮楼,旁的人不屑一顾,或根本留意不到,在我们的女建筑师眼里,却充满了别样的风趣: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上看新柳!

这段时期,她的作品,较之以前,多了更多的烟火色。生计艰难,家里开销日益庞大,而进项却有限,种种现实,摆在我们这个家庭主妇面前,让她不得不时时怀了忧惧。而天性里的爱与美,却未曾损失掉一点点,她强烈地热爱着这生,这美,欢欢的。让旁的人,时时从她身上,能感到一种力量的鼓舞。

平静的河床下,常潜藏着暗流。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这批知识分子,被战乱推着搡着到昆明来避难,大家表面上过起四平八稳的日子,心里却怀着思念、希望和焦虑。特别是林徽因和梁思成,他们一直心系古建筑的研究,工作的突然中断,让他们像接不了地气,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那么的飘忽而不真实。

梁思成身体复原后,给中美庚款基金会写信,请求拨款,恢复营造学社的工作。在他和徽因的努力下,营造学社的另一个成员刘敦桢也很快来到昆明。随后,莫宗江、陈明达、刘致平也加入进来,营造学社得以起死回生。当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也迁来昆明,那里图书资料十分丰富,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刚好就在那里工作,这给梁思成他们查阅图书资料提供了极大方便,一度被中断的古建筑研究工作,重又热火朝天地展开。

这才真的叫人开心。林徽因提笔给费慰梅写信,一反往日的沉重,变得活泼、轻松起来,甚至,有些小幸福了:

……思成笑着,驼着背(现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老金正要打开我们的小食橱找点东西吃,而孩子们,现在是五个——我们家两个,两个姓黄的,还有一个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宝宝常常带着一副女孩子娴静的笑,长得越来越漂亮,而小弟是结实而又调皮,长着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个艺术家,能精心地画一些飞机、高射炮、战车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军事发明。

乱世之中,想求得一席平静之地,安放一颗知识分子的心,何其的难。林徽因的欢喜没持续多久,日机对昆明的轰炸,越来越频繁,它们粗暴地把美好的蓝天,撕成一缕缕,昆明城再不能容身了。1939年秋,史语所为避战乱,迁到城外龙泉镇的龙头村。中国营造学社只能跟着史语所走,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得已,也把家迁过去,借住在邻近麦地村的一所尼姑庵里。由于战乱,尼姑们都逃难去了,抑或是殁了,尼姑庵里空无一人。环境却是清幽的,庵外绿树环抱,庵内植有几棵桂花树。正是桂花飘香时节,庵内庵外,满布着桂花的香甜,浓酽酽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戳一手甜。

林徽因一下子喜欢上这地方,他们把娘娘殿稍稍收拾,挂上了营造学社的牌子,作为营造学社的办公室。让徽因发笑的是,他们工作的时候,常见有农妇擎着香过来,对着已不存在的“娘娘”,虔诚地烧香还愿。

之后不久,梁思成出了一趟远门,和营造学社的其他成员一起,用半年的时间,去往巴山蜀水间考察。林徽因被家庭所困,不能同行,她作出重大牺牲,留守在家,打理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计算着每一分钱的用途,一边负责整理古建筑方面的资料。

战乱无序,物价飞涨,家里的开支日涨,而身边所带的钱,越来越少。为了补贴家用,林徽因找到一份为云南大学学生补习英语的差事,每周要翻越四个山坡,去给那里的学生补课,一个月可得40块钱的课时费。这对她的身体是场考验,但一想到有了这笔钱,一家老小可以生活得好一些,还可以买测量用的卷尺什么的,她咬咬牙,坚持下来。

她的忙乱和无奈,作为老朋友的金岳霖,全看在眼里。他的心疼和担忧,是放在心里的。他在给费正清的信中,写道:

她仍旧很忙,只是在这种闹哄哄的日子里更忙了。实际上她真是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以致她有浪费掉她的生命的危险。

半年后,梁思成考察归来。这次考察,他们跑了35个县,调查了古建筑、崖墓、摩崖、石刻、汉阙等730多处,收获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尤其是对汉阙的研究,为他和徽因后来设计构想人民英雄纪念碑,提供了极好的思路。

尼姑庵终究不是住家之地,林徽因和梁思成就想着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住。当时,西南联大的许多教授也纷纷来到这里,在村子里择地盖房。两人经过考察,选定隔壁龙头村的一块地,那里临河而居,茂林修竹,景色如画。这对建筑师夫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设计住房。他们画了草图,平房,约80平米。有卧室三间,座西向东。两间附属房,座东向西。中间隔一条通道,自然环成一个小小庭院。为采光需要,房间的窗户都开得大大的,窗棂采用斜线交叉的木条构成一个个菱形,古朴优雅。

不久,金岳霖也来到龙头村,紧靠着他们的房盖了间“耳房”住。昔日的北总布胡同,仿佛又回来了,这让林徽因高兴。然建这幢房,花去了两个穷知识分子囊中所有,还欠下一笔债,林徽因不能不忧心。虽然这里暂时是宁静的,但谁也说不清这种状况,到底能维持多久,战争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四周游荡。

1940年春,梁家新居落成,林徽因搬了进去。这个新家,着实令她兴奋了一阵子。这样的好事,自然要与她的好友费慰梅分享,她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向费慰梅报之了这一切: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的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

出乎意料地,这所房子花了比原先告诉我们的高三倍的钱。所以把我们原来就不多的积蓄都耗尽了,使思成处在一种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这种表述方式大概是对的)。在建房的最后阶段事情变得有些滑稽,虽然也让人兴奋。所有在我们旁边也盖了类似房子的朋友,高兴地互相指出各自特别啰嗦之处。我们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致最后不得不为争取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乃至生根钉子而奋斗。为了能够迁入这个甚至不足以“蔽风雨”——这是中国的经典定义,你们想必听过思成的讲演的——屋顶之下,我们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匠。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住进了这所新房子,有些方面它也颇有些美观和舒适之处。我们甚至有时候还挺喜欢它呢。

然而,这幢费尽他们心血盖起来的房,他们只住了半年,便不得不别它而走。越来越迫近的日本兵的轰炸,和歼灭机的扫射,暴雨似的,让宁静的村庄失了宁静。史语所决定搬迁到四川省南溪县李庄去。这时的营造学社,为解决资金短缺问题,在史语所所长傅斯林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的濣旋下,已纳入到史语所的编制,以期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份微薄薪水,梁思成还被任命为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员。摆在他和徽因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跟着史语所搬迁。

别离,别离,又是别离。林徽因最后一次在“家”附近的长堤上漫步,十一月的风,吹着冷。桉树的叶,落了一地。秋天撒着欢的小野花们,也都睡去了吧。站定一处,一条水渠横着,可以望见渠那边瓦窑村烧制陶器的小作坊,隐约在夕照里,像只金钵一样,发着光。她没少去过那里,看烧陶的老师傅,把一团泥巴,在手里捊啊捊的,变幻出许多奇妙的造型,最后却成了瓦盆,或是痰盂,让她既惋惜又兴奋。她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然后心满意足地,再沿着这桉树环抱着的长堤,慢慢走回家。

战争却阴森森的,逼近这个美丽祥和的地方,逼近人的皮肉、心灵和神经,此一别,再难相见。四顾苍茫,林徽因不知道她还要面临多少这样的离别,她的心里,灌满了冷,她想念她的北平了。她对费慰梅诉说:

我不是一个老往后看的人,即便这样我现在也总是想家,而我们现在要到四川去了!那会不会又是两三年的事呢?时间好像在拖延。

她哪里想到,她这一去,却是漫漫五年。在那个他们之前闻所未闻的陌生小村庄,度过了她生命中最为贫病交加的日子。

雪一片一片,像白色的小蛾子,又似晶莹的小花朵,一只一只,一朵一朵,在空中曼舞、盛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林徽因眼前的世界,已一片银装素裹。近处,泥泞的土路,低矮的茅屋,光秃秃的。远处,野藤攀爬的老墙头,一弯水田,几处荒坟。一切,都让雪给装点得无比素洁婉约。若是在北平的家里,这样的天,窗前的梅花,一定正吐着芬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几个友人团团围坐,外面一场洁白的雪,该诞生出多少美丽的诗章。

眼下,对林徽因来说,诗意已荡然无存。她不得不别了朋友,涉山越水,跟着史语所,来到与世隔绝的李庄,在这个叫上坝村的小村子落脚。住处的名字极富诗意,叫月亮田。呈现在林徽因眼前的,却一点不诗意,不过几间低矮的茅草房,墙是用竹篾扎的,上面抹一层泥巴,里面蛇虫出没。屋顶上,老鼠肆无忌惮地在赛跑。这成了她和家人的安身之所。

一场接一场的流亡,她的病体经得起几番风雨?心似掏空了一般,只留下这遍体鳞伤的躯壳,强撑着。这年,她不过三十六岁。曾经的风华绝代,似隔江而望的花朵。

现实是凌厉和尖削的,尊严和优雅,在它面前,不过瓷器,轻轻一碰,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