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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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树花开四月天

他比她年长九岁,是叔叔辈的人了。

本是两条平行线,他研究他的逻辑学和哲学,戴呢帽,穿烟草黄的麂皮夹克,或是长缎子袍子,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羊绒围巾,和美国女友同居;她浅笑出她的梨涡,钻研她的建筑、文学和艺术,恋爱、结婚、生子,过她的人间四月天。

然命运,偏偏让他们在万千人中相遇了,演绎了一场旷世奇恋。

他其实,早就先闻她的名。

那年,他在美国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后,转道求学英国,在伦敦大学经济学院听课。与同在英国的徐志摩相识,两人志同道合,遂成好友。

徐志摩为她神魂颠倒时,他是有所耳闻的。后来徐志摩发展到抛妻别子,离婚的现场,他也在,作了见证人。那个时候,他是埋怨徐志摩的,虽然他很欣赏他,但徐志摩任由情感漫溢,是他的逻辑不认可的。

他对她,就有了几分好奇。暗地里猜测,到底是何方神圣,惹得徐志摩如此离经叛道?

她在他的想象里,也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朵。

“新月社”里,他们是见过面的。但其时她还是小女孩一个,且隔着一段距离,各有各的精彩要上演。

他们的正式见面,是在“太太客厅”开张之后。

那是1931年。林徽因因肺病复发,从东北回到北平养病,一家人在北总布胡同安下家。家里常常宾客盈门,往来的都是北平知识界的精英。徐志摩是这里面跑得最勤快的一位,一天,他把他的好友,当时执教于清华的金岳霖给带来了。

彼时,她二十七岁,他三十六岁。各自握着一把繁茂蓊郁的年纪,曾经沧海,千帆已过。

心底里还是泛起波澜。在林徽因,当是兴奋的,又结识一位新朋友,且这个人研究着别人不懂的哲学和逻辑。在金岳霖,当是惊艳,他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了,东西方的美人见过无数,但能像林徽因这样,把美和气质和才华,融合成一体,光芒灼灼的,少之又少。

他成了林徽因最忠实的追随者,是“太太客厅”里不可或缺的人。他很快和美国女友分了手,把家搬到梁家的隔壁住。从此,他傍林而居,坚如磐石,无有改变。

在梁家见过他好几次的梁家亲戚,多年后,是这么描述他的:

他的出现是戏剧性的。他穿着一身缎子的长袍,脖子上又围着一条英国制的精细的马海毛围巾。真是奇怪的组合!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他的外表多少有些女性化却富有刺激性。他的出现使全体都充满活力。徽因是活泼愉快的,而思成总是那么热情好客。

他这种充满活力的单纯,缩短了他的年龄,让林徽因打心眼里欢喜。从见他的最初,林徽因就没拿他当长辈,而是作兄长看待,亲切地称他老金。

徐志摩的出事,或许是一个楔子。让她与他,迅速靠近。

对徐志摩,林徽因的悲痛里,自责有,内疚有,爱恋有,怜惜有,是下了一场六月雪,说不清的突兀、难过和茫然。

这个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靠近。她需要一个宁静的港湾,让她在里面暂歇,什么也不要去做,什么也不要去想。

照理说,梁思成是她最坚实的后盾。然夫妻头几年,磨合多于融洽,她和梁思成也逃不脱这俗世夫妻的模式。加上生儿育女的繁重,梁家亲朋一堆儿,要迎来送往的,她一下子跌进家事的琐碎中。这种极大的生命浪费,她是痛惜且抱怨的。

梁思成自然是欣赏她的。他说过,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但这种欣赏,多是内敛的,需要日久渗透,才能让对方感知。在婚姻的最初,女人要的是不断表白,是说在嘴上听在耳里的,纵使才女亦不例外。

金岳霖却不同,他对林徽因的欣赏与赞美,简直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让林徽因女人的虚荣,得到极大的满足。如果说徐志摩是火热的,梁思成是稳重的,那么金岳霖就是既有天真的单纯,又有理智的稳重。他做事严谨,为人笃定,总能让林徽因的坏情绪渐渐平稳,把乱如麻的一团事情,帮她一一理清。他每日必到梁家,给林徽因读读书,说些有趣的话。他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因为曾留洋英美,生活相当西化。这种西化的生活方式,对林徽因本是一个情结,林徽因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

他对她人品及才华的赞羡,也绝不像别的人,只是一味的仰慕,或是浮光掠影。前后院子住着,他关注着她的每一点每一滴,她的激情,她的诗意,她的无限的创造力,她敏锐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无一遗漏,他都抱以最诚挚的赞叹。

更多的时候,他像兄长呵护着一个淘气的小妹妹,纵容着她,溺爱着她。

五十多年后,老了的他,身体已极度羸弱,记忆力衰退,记不住眼前事了。然一提到林徽因,却像谁给他打了兴奋剂,他立即昂扬起来:

林徽因啊,这个人很特别,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诗她没做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哦,好像叫“黄水塘的白鸭”……

他这么回忆道,带着亲昵与亲切。她轻轻吟哦的一句,他记了这么多年。纵使忘掉所有,悲欢辛苦都不提了,可是,我还记得你的一颦一笑,还记得曾经的碧海蓝天。此情可待,天涯芳径。

朝夕与共,他们在彼此的眼里,读出了另外的东西。那种东西,滚热的,烫得心儿绵软,如初恋。

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表白。她一下子乱了方寸。

1932年,当梁思成从宝坻考察归来,林徽因不像往日那样雀跃着去迎,而是苦着一张脸,对梁思成说,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她那副模样,完全像极迷了路的小姑娘,茫然失措得让人心疼。梁思成如挨一记闷棍,呆立在当地。他痛苦思索了一夜,比较了金岳霖和他各自的优点,虽然他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他缺少金岳霖那哲学家的头脑,他认为自己不如金岳霖,他决定放手,成全他们。他流着泪对林徽因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

林徽因哭了。她把梁思成的话告诉了金岳霖,金岳霖沉吟半晌,坦诚地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他用他的逻辑,为这段情画了一个句号。爱你,并不一定要占有你,只要你幸福,那便是我的幸福。

从此之后,他一如既往地关心她,追随她,却不再涉及情字。君子坦荡,心胸如海洋,如旷野,他获得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尊重。他们仍毗邻而居,关系却更为亲密。缘浅爱深,他选择做他们的亲人,他几乎成了梁家的一员,饭常在梁家吃,梁家的下午茶,也常移到他家去喝。他有专门做点心的西式厨师,会做好吃的甜点,那是林徽因和梁思成最爱吃的。梁思成在工作上遇到难题,会去请教他。小夫妻闹别扭了,也多半找他做“仲裁”。他总能把事情迅速厘清,让他们夫妻和好如初。

爱原是一个人的事。霜天峥嵘,山峰退隐江上,疼痛埋于江底,他呈现给她的,永远是蓬蓬青绿的欢喜。

烽烟突起,他们被迫踏上了流亡路。途中,金岳霖与林徽因一家分离。

对金岳霖而言,随处砸下的炮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离开徽因他们。他给美国的费慰清夫妇写信吐露心声,我离开梁家就跟丢了魂似的。

这个丢了魂的男人,几个月后,绕道香港、海防,从河内乘火车终于抵达昆明,与在那里的徽因一家团聚了。让他颇得安慰的是,林徽因仍然是那么迷人、活泼、富于表情和光彩照人。他在给费正清的信中,忍不住如此赞叹道,我简直想不出更多的话来形容她。

她是他的白月光。即便硝烟弥漫,荒草萋萋,她的光芒,也丝毫无损。

不久,林徽因和梁思成带着一家老小,到了昆明乡下,并在那里亲手盖了几间房住。金岳霖跟着跑过去,掏出身上所有积蓄,在旁边加盖了一间“耳房”,北京总布胡同的模式仿佛重又回来了,他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每当在城里上完课,金岳霖总是迫不及待回到乡下的这个“家”,给徽因读读书,陪着再冰和从诫玩,写他的“玄学著作”。

人世间,有一种爱,不求地久天长,只愿日日能见着。安好着,便是最大的福分。

他喜养鸡。曾有个笑话,说他日日喂母鸡鱼肝油,导致母鸡营养过剩,蛋太大了,生了三天也生不出来,最后只好请人手术取出。又有一笑话,说他养公鸡,他吃饭时,鸡也伸头到桌上啄食,他安之若素。

他涉千山渡万水,跑到四川偏僻的乡下李庄去养鸡,却只为给她补身子。那个时候,她被搁浅在李庄,日子艰难,病魔缠身,几乎一步跨入衰老的行列——苍白、消瘦、枯萎。他的出现,是浓雾里出太阳,在她周边洒下温暖的光。

看过林徽因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无非一些家常话,但信末的署名却极特别,写的是:徽寄爱。在林徽因所有的通信中,不管是对胡适,对徐志摩,对梁思成,对沈从文,对费慰梅等人,她都称徽因,独独对他,她称徽。

她曾说过一句话,评价他: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同情极懂得人性。

她给他的,也只能这么多。他索要的,也只有这么多。

他曾随口吟出“梁上君子,林下美人”之句,来赞美梁思成和她。

她不喜。说,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好像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他击掌赞叹。她牢牢吸引他的,外貌早就剔除在外,而是她浑身迸发的活力。工作着的女人是最美丽着的,即便她瘦弱得连她自己都认为,都老得不像样子了,他依然,当她是光彩照人饱满葱茏的那一个。

战争终于结束了,他们回到北平。旧时光仿佛重又回转了来,他还是傍她而居。每日里必跑来她家吃午饭和晚饭,饭后聊一会天。他还爱养鸡,养大公鸡,一人,一鸡,好度时光。鸡常跑到林徽因的前院来,林徽因总是戏说,呀,我们的雄鸡先生来了。1948年2月18日,林徽因写下了生平最后一首诗《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他对她,是一日三餐的妥帖,是体己的衣的温暖,是亲切到灵魂里的。他们之间没有百转千回,有的,是细水长流的一段。两岸野草野花遍地,散淡的气息,把人生的爱与情,一一消融其中。落在心尖上的,不是浪漫宛转,是俗世里小小的幸福。

她病入膏肓。

北京的春天,才刚刚露出个头。北海边上的柳树,有了鹅黄的芽了吧?街道边的迎春花,绽开了花苞苞吧?古城墙的砖缝里,又该钻出嫩绿的小草了吧?想到古城墙,她的心一阵绞痛,现在,它们和她一样,都无力抗争命运的突袭了。

她拒绝吃药。她累了,要放手了。世事浮云,终归入冥冥。

1951年4月1日凌晨6时,林徽因永远闭上了她美丽的大眼睛,沉睡在她的四月天里,年仅五十一岁。

一向理智冷静的金岳霖,闻之她走的消息,悲伤得无法自已。当办公室只剩下他和他的学生周礼全时,他先是沉默,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边说边号啕大哭。周礼全回忆道:

他两只胳臂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他和邓以蛰教授给她提写的挽联是: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她是他永远的一树繁花四月天。她走,把他的一颗心也带走了,从此,他是活得没有灵魂的躯壳。后来的政治风暴一浪高过一浪,他在其中沉浮,随波逐流,学术停滞,他怎么都无所谓的。

她的生日,他却牢牢记着,每年都会给她过。有一年,他还特地请了一些好友去北京饭店赴宴,正当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时,他突然大声宣布,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听者无不动容。她若地下有知,双眼一定会感动得濡湿了。

他晚年,有记者上门采访,希望他能写点有关林徽因的回忆文字。隔着近半个世纪的风云,他沉默良久,一字一顿回道,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停顿了一下,他的面色更是神圣庄重,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

此情依依,天上人间。

他在她之后又活了34年,仿佛只为维护她。他说,林徽因这个人了不起啊……她的感觉比我们快多了。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在建筑设计上也很有才干,参加过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不要抹杀了她其它方面的创作啊……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长烟一空,皓月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