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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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吹过花的心

短期游历结束,林徽因跟随父亲,在伦敦停留下来。

九月的伦敦,秋已渐深,烟雾空蒙,树木苍苍。

牵牛花攀着房东家红褐色的院墙,花早败,茎和叶都渐染秋色。瘦凌凌的一枝两枝藤蔓,贴在院墙上,像写意画。天空错综迷离,刚刚还太阳高照,转瞬间却乌云压顶,渐渐地,下起雨来。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下不完的雨。

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林徽因坐在室内,守着壁炉,她觉得,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一把水珠。

林长民开始忙碌起来,他与梁启超、汪大燮倡组讲学社。又应邀去一些地方做演讲,会晤世界各地的能人志士。当地的留学生和国内华人社团也不断慕名来访。

这个时候,林徽因便常常一个人留在房东家里,虽说她以优异成绩考进了St.mary’sCollege(圣玛丽学院),但一俟放学放假,便还是一个人。

是想父亲在身边的,但父亲忙得顾不上她了,只丢给她一堆书,让她翻阅。无事消闲,她就捧着那一本又一本砖头样厚实的英文书看,有萧伯纳的剧本,有勃朗宁夫人的诗,有莎士比亚的戏剧,有笛福、乔纳森·斯威夫特、夏洛蒂·勃朗特等人的小说。她越看越着迷,英文搭建的纸上世界,色彩缤纷,它们拨响了她心中某根敏感的弦,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如山泉应和天上的月亮。如向晚的风,驶进了一抹斜照里。

读书读累了,林徽因会倚在窗前往外看,远远近近,一片烟雨茫茫。她希望看到一抹亮色,那是父亲的身影。但一次也没有。她实在无聊了,就跑到楼下去,找女房东说说话。女房东是个建筑师。林徽因第一次听说“建筑师”这个名词时,她瞪大眼,不解,什么叫建筑师?在她的意识里,建筑就是泥瓦匠们随便砌砌的,哪里还要师?

女房东后来带她去写生,去剑桥一带,那里有各色各样的欧式建筑,多教堂,每一幢,都极漂亮极庄严。女房东告诉她,千万别小看了这些建筑,那不是简单的盖房子,真正的建筑是一门艺术,是凝固的音符。

这番话,对林徽因来说,既新鲜又别致,她傻愣在异乡的天空下,眼前的建筑,仿佛在跳舞。她的心中涌动着千万重和声,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问女房东,我也可以成为建筑师吗?女房东笑了,肯定地答,当然可以,只要你热爱它。

缘定终身,有时也许只在一瞬间。

偶然间与建筑交会,让林徽因从此念念不忘,一生追随着建筑而走,矢志不渝,不单成就了她自己,而且直接影响了梁思成,使他最终成为中国建筑史上一代宗师。

经年之后,她回忆道:

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产生了学习建筑的梦想。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的欲望。我们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

伦敦的天,进入十一月份,已霜飞露冷,天气涩阴得厉害。

这日午后,林长民难得在家,徽因靠着壁炉和他聊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客人造访,是在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就读的两名中国留学生——徐志摩和张奚若。早在国内,徐志摩就久闻林长民的大名,也听他的恩师梁启超说过好几回,说其人不单单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在书法和诗文上也颇有造诣。那时,他只恨无缘相见。今天,当他听说林长民也在伦敦,那份巧遇的机缘,让他激动得一刻也待不住,不顾外面雨雾蒙蒙,拖着张奚若就来了。

林长民热情地接待了二人,他们谈笑宴宴,相见甚欢。尤其和徐志摩,林长民更是聊得投机。碰巧的是,他们还是半个老乡,这更增添了一份亲切。两人从家乡故里,聊到世事时势、诗文时尚,不时爆发出会心的一笑。天已擦黑,两人都不觉得,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在林长民,这个小友甚是有趣,身上洋溢着浪漫与诗意,跟他很是投缘。他亦是个浪漫诗意之人,滚滚红尘,诸色人等,竟难得遇见一个投合了自己这分情意的,让他常感叹“万种风情无地着”。

在徐志摩,实实在在被林长民这个“老人”吸引住了。他惊讶于他“清奇的相貌”,更惊讶于他“清奇的谈吐”。

这次相会,为两个人日后的友谊拉开了序幕,相差20年的两个人,成了忘年交。

人生的相遇,有时迟一步不行,早一步也不行。

初到伦敦,林徽因还有着结识新地方的雀跃与惊喜,日子久了,一切都沦入庸常,她渐渐生起厌倦。异乡孤寂,落不尽的雨,散不尽的雾,少女的心,无趣且无聊。她多盼望出现一个有趣的人,多盼望有点意外发生,少女的梦里,有着旖旎一片片。

徐志摩的出现,带来了新颖与惊喜,契合了林徽因少女的梦。他谈吐不凡,风度翩翩,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儒雅浪漫——这种她从小就熟悉的气息,让她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

他在她心上,投下明亮的影子。他是一道神秘的门,她想去叩。

几番相见,徐志摩的目光,早就从林长民身上,转移到他女儿身上。徽因像只会发光的水晶球,让他着迷。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笑,她的话语里,闪烁着春天的气息。她的笑里,有碧波在荡漾。她才气纵横,思维活跃,能说一口流利的伦敦味的英语,话语丁当,她就这么走进他心里,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这时,徐志摩和妻子张幼仪一起,住在剑桥乡下的小镇沙士顿。林长民和徽因的伦敦来信,都寄到小镇一家理发店对面的杂货铺里,几乎一日一封。徐志摩每日清晨早早起床,对妻子借口说要去理发,便匆匆忙忙走出家门,赶往杂货铺,只为尽快读到徽因的信。

春天的沙士顿,美得像水粉画。风变得轻软。轻软的风中,摇曳着黄的花,白的花,一朵两朵三四朵。人家的矮墙上,紫藤铺得满满的。街道两旁的树渐渐蓬勃,清早的天光,照得上面的叶片儿闪闪发光。徐志摩心情愉悦地走在春风里,脚步轻快,觉得眼前的景物样样都好,各各的可爱。

他满脑子都是徽因活泼的样子。甜蜜的少女,多像春天枝头的一朵花。他有了作诗的冲动。后来,他果真作诗数首,饱满欢欣,情感的堤坝一经打开,一泻千里。他的眼里什么都是欢唱的,都可以入得诗:

南风熏熏,草本青青,满地和暖的阳光,满天的白云黄云,那边麦浪中间,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

林徽因成就了一个诗人徐志摩,徐志摩反过来,也成就了她的文学。他们是彼此映照的两个,把彼此照得更为明亮。

1921年5月,世界国联总会在意大利米兰召开,林长民被推为中国首席代表,从英国前往意大利出席会议,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风采翩然,大放光芒。徐志摩等人都跑去听他演讲。

伦敦的寓所便静了。

林徽因一个人呆在寓所里,窗外是伦敦下不完的雨。她捧着一本书看,觉得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喑哑着,屋子静得像荒岛。她的心无由地恐慌起来,十六七岁的女孩,多么喜欢热闹,而不是这无端的寂静。打小的家庭阴影,也让她害怕独处,害怕失去。父亲的暂时分别,让她想起北平的后院,母亲那张幽怨的脸,还有压抑的哭泣。这么些年,她竭力表现得完美和优秀,只为父亲眷顾的眼,能在她身上停留了再停留。她做到了,然内心里,还是害怕失去。

她少有安全感。

她后来的婚恋对象选择了梁思成,而不是徐志摩,与这密切相关。梁思成是沉稳内敛的,有她一直渴求的俗世里的安宁。徐志摩是浪漫的,热情似火的,与她心灵契合,却没有她想要的安稳。她喜欢浪漫也害怕浪漫,那种情感像烟又像雾,她握不住。

现在,她尚未爱恋,正处在“解看花意”的年纪。她独自坐着,一下午的时光,慢慢滑进了黑里头。她想起北平。这里没有北平的廊庑庭院,海棠花著着一树的红,一株两株三四株,倚着廊庑,或是立在庭院里。花开过了,一地残红,远远看过去,像掉了一地的心。

花的寂寞与疼痛有谁知呢?

风吹过花的心,一下一下。

她想念北平了。

唉——她叹一口气,泪就忍不住掉下来。昏暗的灯的影子,晃动着无边的空。空气中,余留着人家炸牛腰子同洋咸肉的味道。顶大的书房。顶大的饭厅。她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多希望有点浪漫的事发生啊,希望有个人来叩她的门,走进来同她面对面坐着说话。或者,同她坐在楼上炉火旁,给她说点什么。最盼望的,是有个人来爱她。——她做着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都在做着的梦。

十六年后,已有了两个孩子的林徽因,在逃难昆明的途中,跟沈从文忆起这段经历,还是不能释怀:

说起爸爸的演讲,当时他说的顶热闹,根本没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日常一点点小小苦痛比那种演讲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问题的重要。现在我自己已做了嬷嬷,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经验来换他当时的一篇漂亮话,不管它有多么风趣!这也许是我比他诚实,也许是我比他缺一点幽默!

她对情感的依恋近乎执著与天真,像一朵花,贪恋风的好。所以,更易受伤。

喜欢机遇这个词。它像头顶金冠,脚踩祥云,闪闪发光的神。

人人都想逢上它,与之相交。

可命运常蹉跎,机遇总是擦肩而过。抑或是,任你踮起脚尖眺望,它就根本没有来敲你的门。

林徽因的机遇,却总是排着队在候她。

父亲林长民非凡的外交才能,为她赢来了一场又一场机遇,他把她从狭小的小天地,引领进大世界。

伦敦寓居,林长民很快形成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有当时英国著名的作家和诗人托马斯·哈代,有著名的小说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爱德华·摩根·福斯特、K·曼斯菲尔德等人,也有不少英国议员,以及旅欧的徐志摩、张奚若、金岳霖、吴经熊、张君劢、聂云台等人。她起点的平台之高,是同龄的女性无法企及的。

林徽因以女主人的身份,在他们的寓所里,招待这些客人。她从小的理家才能,这时得到极大的发挥,她把父女两人的寓所收拾得既干净又雅致,她还会泡好喝的下午茶,会做好吃的点心。

有时她也跟父亲外出,去拜访一些人,或是参加一些聚会。这无形中锻炼了她的社交能力,既温文尔雅,又落落大方。她所接触的小说家和诗人们,也对她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使她得以在后来的文学路上,撷取到一朵又一朵奇葩,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竟无一不硕硕其朋,明艳动人。

其中对她影响最大的,是徐志摩。他拨动了她少女的心弦,让她既害怕,又喜悦。

罗敷尚未嫁,使君已有妇。这样的相遇,注定是一场泅不过的河,你在那岸,我在这岸。

暑期到来,林徽因跟随父亲的朋友柏烈特医生一家,到布莱顿海边度假。

那儿,澄蓝的大海,如天空一样,辽远窅阔。徽因玩得极开心,她学会了游泳,还和柏烈特的女儿们一起,去参观了不少有意思的建筑,如皮尔皇宫等。那些阁楼式的设计,让她惊奇不已。建筑在她眼里,再不单纯是一幢幢砖瓦或木头的房子,而是艺术品。那一根根柱子,一块块飞起的檐,仿佛都会说话。她要成为女建筑师的愿望,更为明晰了。

她给父亲写信,也给徐志摩回信。徐志摩的信,像勤快的小鸟,在黄昏时分准时抵达。信都是用英文写的,这是她喜欢的方式。徐志摩滚烫的情感,在那些音符一样的字母里激荡。17岁少女的心,花一样的开了。可是,却是疼痛的,忧伤的,她清醒地知道,她不能。家庭生活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她身上,她挣不脱甩不开。

父亲的回信来得慢。信来,却告之她要回国了:

得汝来信,未即复。汝行后,我无甚事,亦不甚闲,匆匆过了一个星期,今日起实行整理归装。“波罗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则发行李亦可少缓。汝如觉得海滨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与柏烈特家人同归。此间租屋,十四日满期,行李能于十二三日发出为便,想汝归来后结束余件当无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后,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与说及,我何适,尚未定,但欲一身轻快随便游行了,用费亦可较省……将届开船时,还是到伦与汝一路赴法,一切较便。但手边行李较之寻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临时再图部署。盼汝涉泳日谙,心身俱适。八月二十四日父手书。

徽因懂得父亲的心,他急急要带她回国,一方面自有他的法政蓝图要施展,另一方面,他是要让她远离徐志摩,让他们的感情冷一冷。他希望她将来能够安稳在婚姻里。而这个安稳,徐志摩不具备,他太了解他那个小友了,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他们是活在激情中的人,没有激情的生活,毋宁死。

海风吹在林徽因的身上,也吹在她的心上,少了清凉,多了咸涩。海阔天高,前路漫漫,谁和谁能够守得地久天长?流年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