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长安异想: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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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庭歌 壹.

可能是生得太隐蔽了些,以至于她在长安守了几百年,却如同空气般存于世上。因为被人漠然遗忘,所以在她看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平淡,未曾有过潮起潮落的喜悲。

钗间一点紫罗兰。

梨涡微漾,娥黛纤纤,秋眸流盼。

没有名字的小妖,却有着紫罗兰般的优雅,只身于天地一角复明记录着万千奇花的盛衰,硬算得上一位文官。

数百载如一日。

她看见过腐木化为萤火,霜花眠于尘埃,庭下从灼热变银辉,又从华光烈烈替作覆雪皑皑,寒来暑往,她倒很习惯这样漫长而平静,未觉得无趣。

她对自己身处的这片竹林很熟悉,对于世外政坛或者朝代的更替却是麻木得一无所知。

那日,她正无所事事地在林子里闲游,忽闻林中有微弱的笛声。她霎时一个机灵。这片竹林早已荒废,几百年来向来都是人迹罕至之地,连飞禽走兽也少有之,怎么会有笛声。她侧耳细细辨听着,这笛声由远及近,细若游丝,隐隐透着凄清,却很是动听,断肠勾魂,她渐入了神。

过了一阵子,笛声骤然而止。

她一怔,心想果真是有人闯进来了。她环视周围,屏息轻巧地绕到树干后面,透过层层树叶缝隙循声而望。

后来才知,这一望,足以覆水难收。

她瞥见两位少年。十步开外。

一位白衫绿褂,年纪虽小,却显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颇有几分轻浮,令她不足为奇。

另一位少年背对自己。衣袂翩翩,而那一身隐隐约约的绛紫带着七分醉意,透着不凡的气质,在枝稍间若隐若现。

她竟失了魂般痴痴望着,似有种难言的吸引力,使她迫切地很想看清那人的样子。

他那似浑然天成的勾勒出的轮廓令她脸颊红得滚烫,难以自持,目不转晴,滞笨移步间,脚下却失意踩及一根枯枝,发出卡擦碎裂之响。她吓得猛地一惊,见白衫少年眸光一凛,喝到一声“妖!”,又以极快的速度抽剑出鞘,朝自己这边挥了一剑,携着一道白光倏的袭来,她却是没反应过来,木愣着不动,眼见那道光近在咫尺,却又与另一个方向的一道劲风猛烈相撞,抵消产生的威力化成弧形波及开的强风。她难以招架,抬袖抵挡不及,便向后滑了几步。猛地抬眼,见一道横符在紫衣少年指尖燃烧殆尽,才知刚才那道风是紫衣少年以咒唤至。心里忽地涌上难喻之情。

白衫少年蹙眉,欲不罢休地再挥上一剑以将她置于死地,说时迟那时快,她机灵朝树后一闪,一拂袖又没了影,空留被疾风席卷后的竹林发出的窸窣之响。

将离之时,她偷朝紫衣少年望了一眼,终于看清了他似点染画中人的容貌以及看似狠绝的眉宇间倾泻出的,无法言喻的轻柔与悲哀。

一眼万年。

虽不知这两人的来意,但她知道自己很想能够再见到他们,准确来说是他。

她心有余悸,发觉自己的失常。

白衫少年抱怨道,

“明摆着是妖,少主何故拦我?”

没人理会。

“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么,长得好看的妖怪多的去了。”

还是没有理。

“少主难不成喜欢上她了?”

紫衣少年冷冷白了他一眼。

又一日雪夜。

她有几百年没走出这片林子了,便四处转悠着,不觉来到一甚为开阔的庭院。

只是那夜雪下得异于常日的大,覆地三尺。庭内雪压梅花俏枝低,青松叶稍结满雾凇,冰凌在月色中散发着醉人的银辉,仿佛要润出水般的莹透。

撒絮满长安,她估摸着日子,怕是元宵至了。

丝竹声声,庭燎满堂,荷灯照灞桥。今夜无星,一盏盏孔明御着闲风而上,喝着闹市的欢笑声布满天际。当月是深邃而皎洁,那暗灰单一的月光倒映在湖面上,刹那间竟透着晶莹的色彩。烟花绚烂替代了浩瀚星河,入眼是琳琅满目,灯火通明。

而林中仍是一片寂静,几百年来亦是如此。少女的瞳孔只洒落几点零星的光晕。似与世隔绝,喧嚣只成为繁华的过往。回忆中的景象将她狠狠触激,碾压着她如蝼蚁般的幻想。

她如梦初醒。

檐上堆积已久的雪纷扬而下,落满发鬓,浸湿整片肩头。

她突然想起曾在长安街坊逍遥过日时有所耳闻的旧曲,她离开长安之际哪会想到,繁华一别就相隔百年,她想罢黯然失神,痴伫片刻,颤声轻轻吟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月色中有人接词颂道。

她胸口一窒,见远处的身影愈发熟悉。

他一袭墨发披散,着月白长袍,身披绛紫镂金云锦大氅,缓步朝她走去。

她又喜又悲。喜在那个曾让她魂牵的人此刻近在咫尺,而悲哀在于,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妖,她惧怕人,哪怕是自己心仪的人,她连忙后退几步,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紫衣少年蹙了蹙眉,他皱眉并非在意她防他,而是发觉屋外寒风刺骨,她却只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齐胸襦裙。

“姑娘……不觉冷么?”

少年边道边朝她走近,她还未解他要干什么,只觉身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压住,抬眼一看,他竟将那件绛紫大氅披在了她肩上。

常说妖都无心,所以她从来未觉冷暖,而此刻,她却觉得心头猛地一热,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令她慌了神,沾了些许雪花的眼睫微微颤动。

紫衣少年虽越发觉得她的绮丽怜人,眼底却毫无波澜。半晌退回两步开外,道,

“这首曲子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愣了愣,回道,

“长安。”

“哦?”紫衣少年有些差异,“姑娘去过长安?”

她淡淡嗯了一声,又道,

“一次罢。而且,以后怕是很难再去了。”

“为何?”他不解道。

“我生来为妖,奉命记载天地万花的盛衰,便时常游历世间各地。

“只是我真的太想再去一次长安罢,几百年间一直未曾离开过此地。”

她接着问道,

“上次你在林子里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啊,就是初次见面那天,我觉得很好听呐。”

紫衣少年听罢释然一笑,“以前倒没有名字,姑娘若喜欢便自己取罢了。”并非取悦,他又调笑道,

“若是名为《庭歌》,美人庭中歌,到是应景呵。”

她怔了怔,脸颊随即泛起点点红晕。

紫衣少年说罢沉默半晌,目光游离了一阵,缓缓停留在她钗间的一朵精巧别致的花上。

这花是……

紫罗兰?

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他甚觉诧异道,

“这花在长安并非常物,姑娘是如何得来的?”

她见他微蹙着眉,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便抬手指了指那朵花,不足为奇道,

“你,你说它啊?我在伶山游历时摘得的,我看这花很好看,就……”

他猛地一愣。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她跟着有些慌,心中忐忑不安,拼命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罢了。”他又回到那副悠然自若的神色。

两人良久没说话。气氛微微僵持了半晌,紫衣少年终于微微笑道,

“姑娘……想去长安么?”

“啊?”

“……

“过几日,我带你去。”

她刹那间怔住。

她想啊!她怎么会不想!

她还想再看灯笼过街,想自醉千杯,想融于喧嚣!而并非像这样,在世末深处绵绵无期地等下去啊!

泪水漫漶。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三思’。”紫衣少年微微扬了扬嘴角,“姑娘呢?”

她冥思一阵,忽而学着他的样子作揖还礼,依稀笑意甚浓,

“我叫庭歌!”

梨涡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