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亮,慕容婉秋怒责护卫和整肃庄规的消息很快在山庄偷偷传开。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上到总管,下到马夫,没人胆敢疏忽。然而一个向来安守规矩的人却破天荒地坏了规矩。自从三年前成为慕容婉秋的贴身护卫,夺命十三客不必再日日到禁院训练,但每逢初一仍需接受莫如训导,除非有外出任务。至于其他,哪怕刚从刑房爬出来,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而在主子大发雷霆后的第一个清晨,金鹰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及时在禁院出现。莫如从月影口中得知他伤情恶化,连夜高烧,至今昏迷未醒,立即派手下证实情况。或许是白衣太过扎眼,禁院来人一进水月阁就被早起练剑的慕容婉秋盯住,紧忙小跑至近前,行礼解释。慕容婉秋冷哼:“挨几鞭就高烧昏迷?他倒越来越娇贵了。”
两根粗硬马鞭被生生打断,弄得金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这能叫“挨几鞭”?固然知道慕容婉秋最近心情极差,可轩还是忍不住为金鹰抱屈:“内伤未愈又添外伤,还有命在已经不错了。”
“内伤未愈”四个字让慕容婉秋心头一揪。忽然想起可轩昨晚的怪异,她冷不丁问:“你早知道?”
可轩心虚地低下头,手指来回揉搓衣襟。昨天金鹰一离开水月阁厅堂就昏迷到不省人事,一番清理涂药包扎折腾得大夫热汗淋漓、气喘吁吁。伤口之恐怖,气息之微弱让在旁帮忙的云冰和风擎胆颤心惊。生死有命,眼下即便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但若有千年老参提调元气,大夫说尚有三成把握救活。千年老参固然珍贵,对富藏天下珍宝灵药的凌云山庄来说也不过是药房一物。可没主子恩典,谁敢私用?昨晚可轩便想替金鹰求情,又怕越求越糟糕,打算缓一夜再说,哪知慕容婉秋瞧出端倪,令她不得不和盘托出。
“带我去瞧瞧。”慕容婉秋利落收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已翻江倒海,几分纠结,几分迷惘。有了纪家村的肌肤之亲,每每见到金鹰,她总是既尴尬又别扭,很难心如止水。乞丐祖孙一事无疑让她重生杀机,否则不会那般肆意发泄情绪。如今金鹰危在旦夕,她却感不到丝毫轻松。哪怕一条狗,养在身边十年,主人亦会动容,何况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护卫之义的人?挣扎无数遍,她终于打定主意任由金鹰自生自灭。死了,一了百了;活了,重新开始:全凭上天安排。
夺命十三客身份特殊,住所就在水月阁正屋后面靠东北角的三间矮房里,方便随传随到,贴身护卫。尽管只相距几步路,慕容婉秋却是第一次来。中屋四壁空空,唯有一张奇大无比的长条木桌横在中间,周围摆着十几个圆凳。东西两屋门口挂着深色布帘,都洗得有些发白。可轩轻车熟路地掀开东屋门帘,引着慕容婉秋走了进去。屋内充满浓重刺鼻的草药味,让人直想打喷嚏。金鹰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脖子以下被棉被盖得严严实实,脖子以上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青里带紫的肿眼睛,还是闭着的。
禁院来人在得到慕容婉秋默许之后一把扣住金鹰肩膀,突然发力,“咔吧”一声,似有骨头被捏碎。金鹰嘶嚎出声,本能地向床内躲闪,却瘫软无力,疼得浑身哆嗦,连眼皮都打颤。这是禁院确认手下昏迷严重与否的方法。如果疼醒,那么病情就不算严重,不仅得不到休息,还会受到严惩。凌云山庄不是善堂,怎会放任奴才养伤休息吃白饭?
慕容婉秋心有不忍,稍稍别过头,耳边随即传来带浓浓鼻音的陌生呻吟:“别打,疼……”她诧然回首,盯着床上危重之人有一瞬间呆愣。在自己印象中,“夺命金鹰”永远是健壮魁武的身躯,坚韧刚毅的脸庞和谦顺卑微的神色,何时有过如此小儿态?她很快收回心神,抬脚向外走,一刻也不愿多呆,怕愧疚,怕心软。
“大小姐,奴才是忠心的,奴才守您一辈子。”声音急切而模糊,还引起低声咳嗽,但在慕容婉秋听来无比清晰。这是痛到极致的昏话,可见金鹰多么怕被主子猜忌。仔细品味,又不难从后半句里读出些超越主仆情分的其他意思。慕容婉秋没有深想,亦无须深想,却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任由这位忠心护卫自生自灭:“告诉大夫,只要金鹰能活,药房药材随便用。”
可轩喜出望外,激动地下跪磕头,惹得慕容婉秋苦笑不已。自己对金鹰真那么残酷无情吗?或许是吧!在回屋的路上,她突然问可轩:“你怕不怕我?”
若是几年前,可轩会斩钉截铁地说“不怕”,但今非昔比,尽管情谊依旧,有些东西还是变了。面对难以琢磨的主子,说不怕是假的,可她知道这位主子最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你还是怕我的,否则不会犹豫。”慕容婉秋自言自语般地嘀咕,“孔先生说过,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为了让人怕,也只有让人怕,我才能更好地站在这个位置上。”
“我都明白。”可轩很心痛,恨不能代替承受这份煎熬。多情总比无情苦,对主宰者来说,这句话尤为有理。如果真能无情,就没有这些煎熬,也就没有“水月芙蓉”了。
慕容婉秋笑了笑,转换话题:“最近你多在庄里转转,帮我抓几个不守规矩的,钓到大鱼最好。”
“都知道我是您身边红人,心里有鬼的早躲了,还能等着我去抓?那些大鱼,您还是让风擎他们钓吧!”
“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没关系,总而言之给我闹出点动静就成了。”
可轩才意识到慕容婉秋昨晚敲山震虎的处置很可能是有意为之,难免忧心忡忡,“动静不小了,再大只怕庄主不高兴。”
“恰恰相反,我只有搞出大动静,甚至胡闹,才能消除义父疑虑,让他老人家相信我这个继承人还在真真正正地为他做事,忠心耿耿地为山庄卖力。如果束手束脚的,那才是心里有鬼!”
可轩恍然大悟,在钦佩之余又不禁生出怜悯之情:如此煞费心机地对待义父,滋味肯定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