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接引堂的孩子们来说,凌云山庄远非人们吹捧中的那个神秘天堂,而是比恶魔地狱更可怕。他们的任何言行都是训练对象,而要求只有一个——绝对服从。否则随之而来的就是受骂挨饿、鞭棍相加或更多苦役。这些本该在父母怀中撒娇耍赖的孩子却享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关爱。少挨几顿皮鞭,吃上几顿饱饭,已是他们的最大奢求,至于能否重享自由,连想都不敢想。呵斥声、皮鞭声、棍棒声成了这些孩子心灵里的唯一乐曲,里面夹杂的全是悲哀与凄凉。
接引堂的冷酷面孔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幼小而稍有手下留情。因为忍受不住折磨,有几个孩子相继离开了。他们的灵魂化做一缕轻烟,飘出了这座人间地狱。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毕竟离开了;他们也是悲哀的,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
叶荟君看到了一个比叶家更黑暗的地方,感到前路无望,甚至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想起命运多舛的娘亲,她仿佛又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她要跟残酷的命运斗,跟残酷的现实斗。
在这些孩子中,有个叫可轩的女孩,仅比叶荟君大九个月。两人吃在一碗,住在一床,连挨打受罚也在一起,成了最好的姐妹。可轩很有姐姐样,总是在叶荟君最难的时候照顾她,鼓励她。夜深人静时,两人常常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倾诉一下彼此的不快。
这天,说话的声音不幸被在外巡看的贾根听见。贾根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将她们从暖和的被窝里抻出来,连外衣都不让穿就硬生生地拖到了对面的空房子里。那是接引堂专门刑囚和惩罚违犯规矩的人的地方。叶荟君和可轩恐惧地跪在冰凉的地上,不敢大声喘气,更不敢抬头看贾根那张“魔鬼”似的脸。
只听贾根喊:“两个小兔崽子不想活了?难道给主子值夜也敢说话吗?哼!我看就是鞭子挨的少。今天我让你们好好长长记性。来人,各抽三十鞭,关在这里三天不许给饭吃。”
话音刚落,两个身高体壮的庄丁就进来将叶荟君和可轩拽到柱子旁绑紧。按照接引堂的规矩,这个时候是不能哀求的,否则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她们也只有等着挨打的份。随后又有两个手执皮鞭的执刑庄丁走过来。贾根微微一抬手,他们便毫不留情地抽打起来。
飞舞的皮鞭一下下落在娇嫩的身躯上,尖啸声似乎撕裂空气。叶荟君和可轩一面忍受着那难以忍受的刺骨疼痛,一面使劲喊:“奴婢该死,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敢了……”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才慢慢停止。
好不容易挨过三十鞭,绳子被松开了。叶荟君和可轩顺着柱子滑倒在地。身上的伤痛已经让她们没有一点力气。贾根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掉头便走。漆黑的屋子,冰凉的地板,恐怖的声音还有难闻的气味让她们紧紧抱在一起。此时此刻能给她们一丝安慰的恐怕只有窗外的一缕微弱月光了。
久久地两人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慢慢变得麻木,连伤痛也觉得轻了许多。叶荟君舔舔嘴角的血:“如果现在有桂花糕吃该多好呀!”
可轩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想桂花糕?”
“那你在想什么?”
可轩望着月亮道:“爹和娘一定在天上看着我。”
“你真幸福,还知道他们都关心你。可我呢?”叶荟君叹了口气:从小没有爹疼,娘又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娘没有失去你,你也没有离开你娘,因为你们在同一个月亮下面,不是吗?”
这是两个十来岁的姑娘在伤痛和恐惧中的对话,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又让人觉得倍加钦佩。在日复一日的呵斥与鞭打下,她们已经变得比同龄人更成熟。人的天性善良而又纯真,但是环境可以改变一切。叶荟君和可轩是勇敢的,坚强的。就在多少同龄孩子面对残酷现实而绝望时,她们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她们走上了与别人迥然不同的路。
厄运并没有因叶荟君所受的伤痛而远离,相反却摩肩接踵地朝她涌去。一场生死考验又摆在了她面前。但谁会想到,否极泰来,这场噩梦成了她走向人生颠峰的重要转折点。
凌云山庄包括前院、外院、中院、内院、禁院和黑谷六处,各有分工,也各有规矩。在接引堂的童奴经过严格受训后,被分批带往其他处所。叶荟君、可轩和另外两名女童刘晓、童月有幸被带出接引堂,跟随贾根来到中院侧门。
一个身着水绿布衫,腰系绿丝带的人走出来。他是内务堂的管事李安。贾根拱手道:“小的给李管事请安。”四人齐刷刷地跪下。
李安背着手仔细地端详:“小模样挺可人,只是不知道规矩学的怎么样。”
贾根道:“您放心,她们个个懂规矩。”
李安冲四人道:“你们能被选进中院,那是天大的福气。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谁如果敢违反规矩,小心自己的脑袋。进来吧!”四人应声而入。
贾根在门外想多看两眼,却被守门护卫硬推了出来。他差点摔个大马趴,哼了一声,迅速离开。
这也是规矩。凌云山庄有着鲜明的尊卑地位和内外身份。这点从穿着上就可以明显地看出。各处庄丁均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前院庄丁的浅黄色,外院庄丁的蓝色,中院庄丁的水绿色,内院庄丁的米色,禁院庄丁的白色,还有黑谷庄丁的黑色。而腰间所系丝带则表明地位。腰带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按顺序代表由高至低的身份。如赤色代表大总管,橙色代表各院总管,黄色代表各堂管事,而紫色则代表最低等的庄奴。出于山庄安危考虑,各处门房皆有众多护卫把守,内外不允许随意走动。
四人被安排到中院的茶点房,里面只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师傅。转眼功夫,半月过去了,她们每日除了清洗茶具,就是打扫院方。几位老师傅虽比不上贾根凶狠,却刁钻苛刻,不允许桌椅上有一丝灰尘,一条水痕。日复一日,四人就在战战兢兢中过活,生怕做错事,遭来杀身大祸。
这日傍晚,晚霞遮盖了半个天空,天地变得红彤彤的,好象被熊熊烈火烧起来似的。几位老师傅在里屋休息,而四人在外屋擦拭桌椅。叶荟君擦着擦着,突然在一个红木柜子前停下:“师傅每次开柜子总是把咱们给哄出去。想不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大家一阵兴奋,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和强烈的欲望,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可轩道:“师傅说过,咱们不能看,更不能碰,否则会没命的。”
刘晓跟着附和:“是啊,我还没活够呢!”
“哎呀,有什么不敢的?师傅都在睡觉呢!”叶荟君满不在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表示赞同。
柜门被叶荟君轻轻打开,一阵“呜呜”的怪响从里面跑出来,像半夜的鬼哭。大家吓得失魂落魄,惊叫起来。几个老师傅闻声出来,怒视着这四个魂不附体的女孩子。张师傅喝道:“里面的茶具是给庄主用的。你们私自打开,难道想下毒谋害庄主?”
大家跪在地上,连嘴唇都在颤。叶荟君尽力稳定心神,跪行上前:“张师傅,我们只是好奇。您大发慈悲,饶了我们吧!”
张师傅并没有理会她的求饶,铁青着脸:“我早警告过你们,不许私开柜子。还敢腆脸求饶?来人,去请李管事。”
很快,李安便带着几个手持棍杖的庄丁来到了茶点房。那些棍杖有胳膊粗,七八尺长。执刑庄丁个个膀大腰圆,想要弄死四个小丫头是易如反掌。
可轩急得掉下眼泪,抓着叶荟君的胳膊问:“怎么办?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我不想死……”刘晓和童月一面哭泣一面埋怨叶荟君:“就怪你非要看,现在倒好,咱们全没命了。”
听了这话,叶荟君心里又是恐惧,又是难过,泪水在眼里直打转所谓“患难之中见真情”,可轩立刻挺身为她辩护:“刚才你们不也同意了吗?怎么现在又怪荟子?还是不是好姐妹?”
叶荟君感激地看看她,鼓起勇气道:“柜子是我自己开的,跟她们没关系,要杀就杀我好了。”
刘晓和童月紧忙辩白:“主意是荟子出的,柜子也是她开的,不关我们的事。饶了我们吧!”
可轩大声道:“是我和荟子一起开的柜子。要杀算我一个。”
李安冷邪地笑了:“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敢跟我讨价还价。今天谁也别想跑。来人,都给我乱棍打死。”
一声令下,执刑人将四人死死摁在地上,举棍便要打。就在生与死的刹那,叶荟君突然想到了在家中苦苦等待的娘亲,想到了在叶府门前发过的誓言。还未让娘亲过上幸福日子,还未兑现当初誓言,她怎能就此放弃?还有大好光阴未享受,还有太多愿望未实现,她怎能就此丧命?本能的求生欲望,真挚的母女亲情,执着的誓言心愿,驱使着一个坚定信念闪现在叶荟君的脑海中——不能死。只要有希望,她就要拼一拼,试一试。
叶荟君曾经跟钟义亭学过几天拳脚,虽然是花拳秀腿,此刻却派上大用场。她先来一招“左右逢源”,将摁自己在地却没有丝毫防备的执刑庄丁踢倒,紧接着一个前滚翻,又一个仙人跳,矫捷地跃出去。
李安气得暴跳如雷,扯着脖子喊:“来人,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