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万物萧索,可是沃野县城街道两旁的店铺依然陆续开了张,太阳升起来,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惨淡地照耀着。
我在客栈草草吃了点东西,然后牵着烈焰出了客栈,到城里最有名的一家叫做客来香的点心铺买了两斤糕点,打马向慕容琴行而来。
师娘接待了我,两个人坐下攀谈,提到出门采买的慕容老师,师娘说他得半月以后方能回来。师娘很纳闷我的突然到来:“木兰,你姐姐没几天就出嫁了,怎么不在家里帮忙筹备,反而有时间来我这里?”
我支支晤晤地说:“我来帮姐姐采买备嫁妆所用的布匹针线,顺便来看下师娘。嘿嘿,是顺便。“
师娘温和地笑着打趣:“木兰,女大不中留啊。看着姐姐欢天喜地地要出嫁了,你心里是否有点着急啊?要不要师娘替你留意一下合适的年轻人?”
我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师娘察言观色,关心地问:“怎么?木兰,难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心里有什么不如意?”
我张了张嘴,想着要不要向师娘大吐苦水,让师娘代我出头向爹提出,辞退李家这门亲事,可是想想不妥,这时代的人大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如果师娘倾向爹一边,向爹通风报信,那我还是要回到花塬头村,还是要违拗心意嫁给李广,那就不好玩了。而李广,我亲切而敬重的大哥啊,我又如何去面对你?如果迫于压力不得不嫁,我会委屈一辈子,而李广,也会同样委屈一辈子,对我对他,都是极端不公平的。迫于家庭阻力和门弟观念而所嫁非所爱,所娶非意中人的,古往今来,现实中,书籍中,这样的悲剧还少吗?——英台永恋梁山伯,终究化蝶结一生;孔雀东南飞,兰芝举身赴清池,仲卿自挂东南枝;才貌双全的步非烟,嫁与赳赳武夫,最终红杏出墙被活活鞭打致死;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亦因所托非人抑郁而终;就连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被母亲从日本骗回国娶了旧氏女子朱安,先生婚后愤而出走,而那朱安,奈于旧道德的约束,在孤寂中老去……
我咬着嘴唇,终于欲言又止。
心存着诀别之意,我告别了师娘,骑马缓缓走在大街上。悲哉,秋之为气也,街上行人寥落,唯余得天地空旷。我抬头望着天空,拼命仰着,可是眼泪,还是不听使唤地流下来,——天大地大,我竟然没有一个可心的人可以谈论这件事情吗?而我,已然是有家归不得,又可到哪里存身?诚然,我原本是个喜爱旅游的乐天派,然而,这种毫无目的的游荡其实是一场灵魂的放逐,游丝一般缥缈无系,实可悲耳!
心无思绪信马由缰,忽听得前面人声鼎沸,抬头望,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沃野县衙。
这么冷的天,真难得还能够见到蜂集的人群。
只见前几日见过一面的那名值班衙役,站在人群前,敲了一下锣,待众人稍安,便高声宣讲:“大家伙安静了!数日前柔然兵犯我大魏北方边境,奉当朝天子御旨,各县征发兵役。从即日始,沃野县辖区内各乡村,每户凡有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的,皆需出一人应役。”
这几句话,就像一颗炸弹爆炸,人群内一片大哗。人群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我,也悚然心惊!
那场不可逃避的战争,就这样来了吗?花弧,近花甲之年的老父亲,历史注定你会接到军帖的,而事实上,参加战争的不是你,而是……
面上的悲戚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刚毅,我拨转马头,在烈焰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烈焰,回家!”
汗血宝马欢快地撒开四蹄,向花塬头村奔驰。
不出一个时辰,我回到花家。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马蹄得得,惊讶得扔了手中的簸箕,迎上前来,一个劲地数落:“二丫,你跑到哪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就半夜里溜出家门?你说你一个女孩儿家,遇到歹人可怎么是好?”
我有点想笑:我遇到歹人可怎么是好?应当是歹人遇到我可怎么是好!可是我笑不出来,因为娘红通通的眼睛。唉,我叹了一口气,自从刘琉取代了花木兰的位置,可害得我这个半真半假的娘亲几次哭得肝肠寸断。
我顾左右而言他:“娘,我爹呢?”这才是我最关切的。此刻,老人家应当还不知道县令征发兵役的事情吧?
“爹去四处寻你去了!”木莲出现在东厢房门口,担忧地看我,“妹妹,姐姐知道你性子烈,李家那桩亲可能不合你的心意,可是你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我无语。
“二姐!”棣儿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嗖地一下从我手中抢去一包点心,眼睛都在闪闪发亮,“哇!客来香的点心,棣儿最爱吃了!二姐你真好!”
娘牵着烈焰去后院了,姐姐和弟弟一个绣花一个吃点心,自得其乐。我百无聊赖地走到院墙处,惊讶地看到那株昨日还在妖娆开放的木兰花,已然全部凋零,枝丫间,披覆着一层乳白的霜花。
木兰花的花期,已经过了;花木兰的真正人生,从此即将展开。
袁氏将烈焰安顿好,匆匆来到木兰房中,准备好好地就二女儿离家出走的事情大作一番文章,孰料木兰已然沉沉睡去,一把青丝拖于枕畔。她爱怜地叹口气,替女儿盖上露出的肩膀,放下床帐,关门出去。
一夜的惊扰与劳累,让木兰一晌贪眠,午饭也未吃,一直睡到日薄西山。天色暗下来,她终于睁开困眼,撩开被子下床,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海藻般的黑色秀发。
“妹妹!”木莲开门奔进来,“大事不好了!朝廷征兵,爹接到军帖了!”
“我知道。”木兰没有转头,仔细而灵巧地用缎带在辫梢打上美丽的蝴蝶结。
“你知道?”木莲惊讶地睁大杏眼,“我是说爹接到军帖,朝廷要他去边境作战!”
“姐姐,你不用重复,这件事,我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早,早了得有一千五百年。”木兰平静地把长长的麻花辫甩到脑后,拉住木莲的手,“姐,晚饭好了是吧?快走吧,我想好好地吃一顿。”
饭厅里,饭菜已经摆好,一只蜡烛摇晃着朦胧的光,照着花弧和袁氏这对老夫妇的脸,显得格外愁苦。疯玩了一天的棣儿怕早已经是饥肠辘辘,然而慑于这种沉闷的气氛,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凳子上别扭地拧来拧去。
姐妹俩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木莲神色忧虑,木兰却神色清和,若无其事。
“兰儿,你昨晚去哪里了?”袁氏开始发问,花弧却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凝重地靠坐在椅子上。
“我……去了沃野县城,去看师娘了。”木兰轻轻回答。
“你呀,打小性子就倔,”袁氏小心翼翼地看了花弧一眼,“把你爹急得到处去寻你,快向你爹说对不起。”
“我……”木兰有点不甘心,眸子里满是不情愿,眼神里明明在说,——“我不承认是我的错!”
“快呀!”袁氏催促。
“好了!”花弧抬手止住袁氏,“回来了就好。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个了,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我要去从军打仗了,后天就出发。”说着,花弧把一张硬纸片放在饭桌上,“这就是军帖,老骥伏朸,志在千里,我已经打算去了。在我从军前,还是先把别的事情放下,让我们全家,安安静静吃个团圆饭吧!”
其他人却没有动,只有木兰,目光漫不经心地在那张军帖上打了个转儿,就不假思索地抓起筷子,夹起袁氏做的一个大肉丸子,扔进嘴里,又抓起一个馒头,大吃特吃,显然,她是饿坏了,一个不小心,噎得上不来气。
袁氏心疼地盛汤给她喝:“你这丫头,你这丫头,着得什么急!”木兰也顾不得烫,伸手接过就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
花弧看着二女儿的举止,向另外一对儿女发了号令:“吃饭!都吃饭!”
木兰风卷残云一般,吃饱喝足,站起来宣布:“我吃好了,你们慢用,我要回房间休息去了!”
“哎,二丫——”袁氏有点生气这孩子怎么这么粗鲁这么不懂事,想叫住她数落两句,可是木兰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去了。
花弧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饭后木莲照例收拾好了厨房,禀烛回到住处,轻敲了两下木兰的房门,门应手而开。
木兰正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弹着琴,低低唱着一首无比沉痛的歌:“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妹妹。”木莲放下烛台,站在木兰身后,将双手搭在木兰肩膀上,木兰没有回答,指下一紧,琴弦爆发出悲亢的洪鸣,惊如裂帛。
琴弦颤颤,余音暂歇。
“妹妹,”木莲坐到木兰身侧,“你打小就和姐姐不一样,什么都比我强。可是唯独这件事,姐姐不得不说你。木兰,你是太任性了,纵然不喜欢李广,也不应当半夜里独自负气跑出家门啊。你不喜欢李广,可以慢慢和爹说啊,而且我劝你也不要太性急,两个人合不合适不能一时下断语,慢慢相处可以处出感情来的,就比如我和……”说到这她卡住了。
木兰微微一笑:“姐,你和刘昆情投意合,和我跟李广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也不对,”木莲歪着头,稍微思索了一下,“我原本不认识刘昆的,根本没见过他的面,就稀里糊涂地由爹娘作主订了亲。只是……只是他偷偷来看过我几次……”
“姐,你好大的胆子啊!”木兰一把攫住她的胳膊,“一个大姑娘家,竟然敢瞒着家人,偷偷出去和年轻男人幽会!”
“啊呀,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木莲的俏脸腾地发起烧来,“只是我在田里作活的时候,他正巧要去万花乡办事,路过而已!”
“行了吧,姐姐!”木兰笑呵呵地戳穿了木莲并不高明的可爱的谎言,“李家村去万花乡的路,根本不需要经过我们村!当我不知道?”
木莲难堪地拨开木兰的手:“人家是看你不开心,所以才跟你交流点小秘密啦,怎么你还取笑我?”
木兰将琴推到一旁,无精打采地趴到桌上:“我哪有,我呀,是叹息自己命不好,找不到合心可意的人!”
木莲想了想:“前阵子秋社上遇到的那位张公子,那样风流潇洒,就很不错呀!说真的,这样的人中龙凤,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张晓风?木兰的眼前不由地闪现出那玉树临风的身影,轻摇着折扇,桃花眼中,永远洋溢着灿如三月阳光的微笑,甚至右颊上的酒窝,都历历在目。木兰不仅微笑了。
木莲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木兰的回忆:“只可惜,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又是寻常女儿家,是不能多想的。其实,妹妹,李广虽然相貌风度不及张晓风,可是在我们万花乡,也是属一属二的青年才俊,为人又憨厚老实,家境又殷实,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木兰有点不高兴了:“姐,你说什么啊!我虽然并不嫌贫爱富,可是在爱情上,光人好家境好,是远远不够的!”
“妹妹,你怎么不明白?”木莲忽然正色,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唯有李广那样的男子,才会带给你一生的安宁和幸福,而像那位张公子,的确非常人可比,也许会带给你与众不同的欢乐,但也只是一时的,我虽然不了解他,可是我觉得,这个人,是不会为某个女子所羁绊的,正如他来万花乡逛秋社,纯属偶然,纯属路过,他总会离开的,而不会在这里永远地停下脚步!”
木兰惊讶地看着姐姐,这样的木莲实在叫她有点刮目相看,甚至有点陌生。
“你知道吗妹妹?你从马上摔下来那天,是李广一路抱你回到家里的,从山脚下到家里,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他都紧紧地抱着你,眼睛从未离开过你,甚至都能看出他的心痛。”木莲诚恳地望着木兰,“妹妹,你其实并不了解李广,他虽然木讷少言,但他的心里,是如火炭一般炽热的!”
石破天惊!木兰一时听得呆住,怎么,自己晕倒时感觉到的温暖与宽厚原来源自无法动心的李广?既然自己并不喜欢他,那为什么,当时却感到自来到北魏后,从未有过的全心全意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