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透明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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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色垂下来,挂在酒店红褐色的墙壁上。店门口的木杆上吊了一盏白炽灯,此时突然熄灭了,像是惧怕黑暗的挤压。窗户上闪烁的彩灯便显得势单力薄,给人一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感觉。

老周搬过梯子爬上去,说是灯泡闪了。老周和扶着梯子的红豆同时看杨苗,杨苗像是种在了那儿,傻傻地望着老周。她还没有从思绪中拽出来。老周示意红豆进去找,红豆问你行吗?老周说没事的。红豆松开,旋风一样跑进去。

一股风卷过来,老周颤了几颤,他及时抱住木杆。老周慌乱的动作闯进杨苗眼里,她赶紧过去扶住梯子。老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骨头脆得和玻璃一样。杨苗问,不能用了?老周说,不能用了。杨苗问了句废话,老周回答了句废话。老周是个规矩而有眼色的人,店里杂七杂八的活儿都是老周干。一般厨师是懒得伸手的,干什么挣什么钱嘛。当然,杨苗喜欢老周不单是因为他能干活,老周老实但绝不迂腐,他心思透亮,杨苗的许多事瞒不过老周,但老周嘴巴关得紧紧的,人前人后绝不说杨苗的是非。

红豆又旋出来,说没有。

老周说,再找找。

杨苗说,算了,不用找了。

老周从梯子上爬下来,建议杨苗先从别处拧一盏。

杨苗望了望对面。对面灯光辉煌,“野妹子”三个字是用狂草写的,看上去就像三个裸体少女在疯狂地舞蹈,让人怦然心动。苗苗这个店名普通而又普通,是她和武清风琢磨了半天才定下的。武清风说店名不宜太招摇,合适就行。如月却用了野妹子做店名,一副要把杨苗压过去的架式。这野妹子果然是邪得出奇、野得出奇,哪个男人招架得住野妹子啊。

杨苗决定去镇上买灯泡。老周和红豆都拦她,杨苗满不在乎地说,不就四十里吗?红豆说,我跟姨作伴吧,南天村一个女人就是走夜路叫强奸了。老周急忙拽红豆,可是话到嘴边,红豆堵都堵不住了。红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姨。杨苗瞪了她一眼,你听周师傅的话,别乱跑。

老周默默地将杨苗的摩托推出来。那辆摩托是杨苗有了第一笔积蓄后,武清风陪她买的,现在已显出老相了,杨苗却舍不得更换。一个人能有多少甜蜜的回忆?她不敢轻易糟蹋。

夜幕被灯光割开,聚合;聚合,割开。尽管到镇上是柏油路,杨苗却有一种颠簸起伏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大海的波涛中。杨苗心里憋着一股气,她知道对于一个骑摩托的人来说是危险的,可她管不住自己。这口气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杨苗为如月费了多少心,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她万万没想到今天如月会和她作对。

如月处处盖着杨苗。“野妹子”比“苗苗”气派,房间布置也要豪华得多,开业那天光鞭炮就放了半个多小时。如月给杨苗送过一张请柬,甜腻腻地说,大姐一定赏脸啊。如月笑盈盈的,但杨苗明白,如月的笑里是藏着刀的。过去,如月一直叫杨苗姨,来店里干活的女孩子都称呼杨苗姨,现在竟然改大姐了。最后,杨苗还是去了,她不能一开始就输给如月。那天,杨苗喝了不少酒。如月肯定是想让杨苗出丑,一杯一杯地敬杨苗。杨苗来者不拒,五钱大的酒杯每次都是一饮而尽,令在座的男人们眼硬。如月喝得面若桃花,当即甩了褂子,跳了一支据说是新疆舞。杨苗记得新疆姑娘跳舞时脖子扭来扭去的,而如月扭动的是屁股。几个男人嗷嗷叫起来,如月扭得更疯了,若不是被椅子绊倒,不知要扭到什么时候。如月在向杨苗传递一个信息:她和杨苗一样是老板了,她想怎样就怎样。杨苗悄悄地离开了,一回到店里就大吐起来。

杨苗停在瘦猴子货栈门口。瘦猴子正要关门,见杨苗进来,眉毛便挑起来,杨老板呀,我早就想你了。瘦猴子嘴里没正经,杨苗回敬,知道你想了,我不是给你送上门了。瘦猴子佯叹,可惜我一没资金,二没场地,生产工具落后,无福消受啊。杨苗骂道,狗嘴,看你舌头是不想要了,给我拿十个一百五十瓦的灯泡。瘦猴子问,怎么要这么多?杨苗摆摆手,少废话。瘦猴子找了半天只找出八个。杨苗问,找不出了?瘦猴子盯着杨苗的脸,笑嘻嘻道,那两个不是安在你身上了嘛。杨苗回骂一句,交钱了出来。杨苗早就习惯了这种粗野放肆的玩笑。在店里吃住的多数是过往司机,哪个有干净话?但杨苗改变的只是表面,放浪、大大咧咧全是表面现象,她的心里依然是忧郁、伤感的。

杨苗没有急着返回去,她骑着摩托往营盘镇的东头驶去,派出所就在路边。武清风已有多日没去了,杨苗有些惦念。屋里亮着灯,但拉着窗帘。杨苗熄了火,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动着。这个时候去找武清风,她说什么?

老周和红豆正等杨苗吃饭。老周要把灯泡安上去,杨苗说先吃饭吧。饭菜极为简单,杨苗扫了一眼,让老周把熏好的兔子端一个上来。老周想说什么,杨苗的目光已转到了别处。

气氛冷冷清清的,杨苗和老周都没心思吃,倒是红豆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杨苗突然有些羡慕她。

刚吃完饭,如月进来了。如月挂着一脸水花花的笑,杨姐,才吃呢。杨苗不知如月的用意,目光浅浅地瞄着她。如月的双眼皮是割出来的,这使她的眼球像杏一样凸出来。一个人的性格在面相上就显示出来了,如月的锋芒显在脸上的每一个地方。

如月装出的亲热劲儿让人起腻,她拉过杨苗的手,杨姐,我来借砣肉。

红豆抢先说,没有。红豆的声音像豆子一样干脆。

如月看了红豆一眼,对杨苗说,冰柜里的肉全用完了。杨苗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纵使她有再多的客人,也不可能把肉用完。如月压着她还嫌不够,硬要在她心上戳一刀吗?

杨苗让老周拿给她,如月说了声谢谢。

如月一走,红豆便愤愤地嚷,姨,你也太软了,瞧瞧这个破货都要骑到脖子上了。

杨苗淡淡地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红豆便撅了嘴。

三个人闷闷地坐着。红豆爱看电视剧,她把玩着遥控器,最终让杨苗冷冰冰的脸色挡了回去。她坐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睡觉去了。老周则坐在桌边喝茶,他的杯是那种又高又大的罐头瓶,没事的时候,老周就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杨苗不知该干些什么。对面停了好几辆货车,在“野妹子”吃住的不下十个人。她这边已空了好几天了。让杨苗难过的是那些熟客竟也被如月拉了过去,过去他们宁可多走几十里路,也要赶到她这儿。他们喜欢“野妹子”什么,是冲着那些妖艳的小姐吧?杨苗的心不由抽了一下。

杨苗回头,见老周还要桌边坐着,他不看杨苗,也不看对面,他的目光没有规律地散落在桌面上。桌子上什么也没有。老周是一个极其不幸的人,老伴去世早,儿女又不孝顺,不但不给老周钱,反三天两头来找老周要钱。但老周活得达观。此时,老周像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只要瞅一眼他的手,就知道老周也是心事重重。杨苗心细,她发现老周遇到掰不开的事,手指就莫名其妙地颤动。老周和杨苗一样心痛。

杨苗说,睡去吧,老周,有客我再叫你。

老周一笑,不急。

杨苗说,照这样下去,这店得关了。

老周说,风水轮流转,总有转过来的那天。

杨苗起身走向卧室,她不想让老周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