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苗和杨角到了角沟,刚刚过了正午。墙角或街头的榆树下坐着、躺着歇凉的人。闲来无事的汉子头抵头,玩一种叫八眼枪的石子游戏,为谁多走了一步争得面红耳赤。女人们手里则拿着针线活,丈夫的棉裤,孩子的褂子。不远处几岁大的娃娃滚得满身是土,饿了的时候,就解开母亲的衣扣,抱住大奶子旁若无人地吮吸。一些青皮后生就逮了机会一眼一眼睃过去,妇女或是看见了,或是没看见,也不在意。
这个场景杨苗是熟悉的,她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泡大的,多少年了,角沟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杨苗在外面生活惯了,看见她们这个样子,总是感到脸热。
杨苗把村里的女孩一个个介绍出去,男人们不干了。他们找支书平贵,说不能这样下去了,杨苗是想让角沟绝后哩。平贵说,好兔不吃窝边草,外面那么多女人,不会领一个回来?男人们便从外面往回领,领一个便挣回一辈子的荣耀。
一些人站起来和杨苗打招呼。农村没有握手的习惯,站立是最高的礼节。可是杨苗从他们的眼神里逮住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这使他们的热情显得苍白,浮浅,像是一层落在柴垛上的霜,稍不注意就熔化掉了。杨苗很不舒服,她淡淡地笑着,将那些目光甩在身后。
杨苗没有直接找王芬,而是回了自己的家。说是家,其实杨苗极少回来。房子是村里最好的,地势又高,显得很有气派。这么好的房子竟让马全住着,这使杨苗时不时有一种被咬了一口的感觉。可不让马全住,又能让谁住?
杨苗刚开饭馆那阵,马全找上来和杨苗打架。他问杨苗哪来的钱,说开饭馆不是女人干的,让杨苗跟他回家。女人被拐卖,马全觉得丢人,可他又舍不得放弃杨苗。那种阴暗自私的心理折磨着马全,马全就折磨杨苗。马全赖在店里,每天喝得醉汹汹的,不是摔盘子就是摔碗。那天,马全正在耍酒疯,恰逢武清风来店里。武清风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杨苗,敲打了马全几句,一个女人费了多大的劲儿跑回来,你还打她,她开饭馆你又捣乱,男人哪有你这样的?马全梗着脖子说,你算老几,我自己家的事你也管,管得太宽了吧?说着摔了一个酒瓶。武清风从怀里拽出铐子,啪一下将马全铐了。马全见武清风动了真的,顿时软了。他慌慌地看着杨苗,又慌慌地看着武清风,脸被白灰刷过似的。马全没胆儿,他的胆儿是酒吹起来的。杨苗瞅着马全委琐的样子,又是解恨又是难过。武清风似乎瞧出了杨苗的心思,说,这不是谁的家事,我在执行公务,你这是扰乱社会治安。武清风晚上走时才给马全松开手铐。自此,马全老实了,不敢再来店里闹事。杨苗不是绝了离婚的念头,每次提出来,马全就痛哭流涕,离了杨苗活不成的样子。这一心软,就搁置下来。当然,除了心软,还有另一层原因,她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她怕一旦离婚和武清风来往就不那么方便了。武清风毕竟是吃公家饭的,她顾忌着他的名声。有一阵子,马全央求杨苗要来店里帮忙,杨苗考虑到店里确有一些粗活,勉强答应了。马全干了几天,便耍起了店老板的派头,倒杯水也要支使老周,眼球总是粘在小姐身上拿不下来,瞅杨苗不在还要动手动脚。客人从女孩的房间出来,马全便凑上去,问,怎么样?还行吧?客人被他问得青一阵白一阵的。特别让杨苗受不了的是马全对她的照顾。杨苗和旁人坐着时,马全就端半盆水过来,脱杨苗的鞋要给杨苗洗脚。杨苗不让,他就守在那儿不走。马全来了后,武清风就不来了。杨苗把马全打发回去了。马全既碍眼,又碍心。
杨苗和杨角刚进屋,马全就跟着进来了。马全还是那个样子,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柴,被三座大山压着似的。其实,马全哪天都少不了酒肉。马全脸上漾着粘粘的笑,回来了?你提前打个招呼嘛,我借头驴接你。又冲杨角说,你又闯祸了吧,整天给你姐添麻烦。杨角盯着马全的脸,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让人抠了?马全赶紧一摸,是吗?是吗?他照了照镜子,什么也没有。杨角嘿嘿笑起来,掩饰不住捉弄人的喜悦。马全吓唬着要打杨角,杨角躲在杨苗身后,龇着牙说,打呀,打呀!杨苗绷着脸说,别闹了,你给杨角做饭,我出去一趟。马全问你去哪儿,杨苗说吃罢让他歇着。推门出去了。
王芬肯定料到杨苗会来,她做了充分的准备,杨苗屁股还没坐稳,她就数落起杨角的不是来。什么都不会干,干一样砸一样,天天玩扑克,一玩就是半夜,以至她整夜睡不好觉等等等等。王芬是那种精明却不聪明的女人,总是掌握不好分寸,常把精明用错地方。她的变被动为主动恰恰暴露了她的心虚。杨苗笑吟吟地望着她,不作任何评价。王芬确实有几分姿色,四十多岁的人了,脸色还透着些红润。她的眼皮稍稍发青,确实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
王芬一鼓作气说完,轻轻地舒了口气,似乎她等待的就是这样一种渲泄。
小丫呢?杨苗问。
王芬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杨苗问了一个如此不相关的问题。
小丫还用吃药吗?杨苗又问。
王芬说,医生说还得吃一段。她意识到杨苗的用意,稍稍抖了一下。
杨苗捕捉到了王芬微妙的变化,说,那就别断了药。杨苗语气平淡,可每个字都击起一片回音。
王芬讨好地笑笑,是你救了她。
只一个回合,王芬就被击垮了。杨苗知道王芬的要害部位,她就是要攻击她的要害部位。杨苗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她要乘胜追击。杨苗说杨角脑子有问题,如果没问题,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会让他呆在村里?我就让他掌管酒店了。杨角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就是觉得你能担待他。杨苗的声音依然不高,她明一句暗一句嗑着王芬,但绝不撕破脸,杨角还得王芬照顾。
王芬低头说,昨天的事怪我。
杨苗说,哪能全怪你,杨角也太不争气了,以后你管死他,别让他再出去打扑克。王芬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杨苗及时收住,她不想说多余的废话。王芬缓过脸来,张罗着给杨苗做饭。杨苗说自己吃过了。
杨角和马全赶来时,杨苗和王芬已有说有笑了。杨角气冲冲的,王芬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他的脸上便漾起了一道道长纹,像是碎裂的冰面。女人给一点儿颜色,他就美得要上天了,天生一副贱骨头。
杨苗本来要赶回酒店,可平贵说要和杨苗商量事,杨苗只得留下来。支书的器重让杨苗受用。平贵其实是托杨苗办事。平贵的小舅子赌博被派出所扣了,要罚五千块钱,平贵让杨苗找一找武清风,少罚或不罚。杨苗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平贵非留杨苗吃饭,从平贵家出来,天已黑透了。
杨苗走了没几步,一个黑影跳出来,吓了杨苗一跳。杨苗认出是马全,生气地说,你在这儿干啥?马全说,等你呀,黑咕隆咚的,我怕吓着你。
马全蒸了一盆小米饭。杨苗冷冷地说吃过了。马全说,知道你吃过了,我做了一回,你总得尝尝呀。杨苗说吃不下,马全讨个没趣,草草收拾了,就张罗着拉被子铺床,幅度很大,扬起的灰尘呛得杨苗直想咳嗽。她想骂一句,又不想和马全上话,终是忍住了。
杨苗睡下便将被子裹紧了,马全试了几次也没攻开。马全说,你咋这样?你还是我老婆啊。杨苗生猛地呛他,你到处乱窜,还没浪够?马全僵了一下,谁他妈这么缺德,把屎盆子给我扣?杨苗冷笑,少装蒜,我又不管你,你离我远点儿。马全的脖子涨红了,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可最终艰难地咽了回去。马全趴在那儿,咬着杨苗的耳朵说些可怜巴巴的话。
马全一点儿一点儿地突破了杨苗的防线。马全柔软的舌头撩拨着杨苗,杨苗想控制已经很困难了。杨苗忘了有多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那种焦渴的感觉让她难受。她想起了清早被杨角搅走的那个梦。现在,那个梦又飘落下来。趴在她上面的人不是马全,而是武清风。她闭着眼,生怕武清风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