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苗在派出所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便走了进去。一个中年警察正训斥一个蹲在墙角的汉子。看不清汉子的脸,他的脑袋几乎扎到了裤裆。杨苗正要往里间走,中年警察回过头,问杨苗找谁。杨苗说找武清风。中年警察冷冷地说武清风不在,便又折过身。这时,一个青年警察从里间出来,冲杨苗点点头。这个姓郑的警察随武清风去过店里,杨苗认识他。没等杨苗张口,郑警察使个眼色,意思让她去外边说话。
出了屋,杨苗很随意地问,他是谁,咋这么凶?郑警察说,这是新来的所长。杨苗哦了一声,老武呢?郑警察反问,你不知道?杨苗愕然,我知道什么?郑警察说,老武住院了,好多天了, 我以为……他没有往下说,杨苗连珠炮似地问,他什么时候住的?怎么了?他没事吧?全是颤音。郑警察躲躲闪闪地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去看看吧。杨苗拔腿就走,她的身子歪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绊了。其实脚底什么也没有。郑警察追上来,叮咛,也许老武不让你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杨苗的耳朵呼呼地响,郑警察的话根本没收进去。
杨苗赶到市第一医院的病房时,已是下午了。她推开门,便看见仰在病床上的武清风。武清风面色焦黄,满含疲倦、困顿。杨苗是一个月以前见的武清风,短短一个月他竟成了这个样子。杨苗轻手轻脚走过去,她咬着嘴唇,生怕牙齿碰撞出声音。坐在武清风床边的少妇站起来,疑惑地盯着杨苗。
武清风缓缓睁开了眼,不知他是闻到了杨苗的气息,还是心灵感应。武清风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他的目光试图将杨苗紧紧匝住,可努力半天,终是软软地摊开。他问,你怎么来了?又对少妇说,这是杨老板,同时介绍少妇,这是我女儿武雪。武雪冲杨苗点点头,同时拎出一点儿可怜的、含着猜忌的笑,目光里满是戒备。
杨苗没有顾忌这些,她的注意力全在武清风身上。她想问问武清风什么病,却又感到害怕。武清风晓得杨苗的心思,说,没啥大病,普通肺炎,输几天药就会好的。可杨苗从他的气色中觉出,他绝不是一般性肺炎。杨苗说,出了院,你把烟戒了吧。武清风笑笑,这回真得戒了。武清风轻松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杨苗哪能看不出来?杨苗的鼻子酸酸的,因为武雪在旁边,她不敢流露出什么,可尽管这样,武雪还是觉出了杨苗的异样,她的目光来回在武清风和杨苗脸上扫着。杨苗盼望武雪出去,她和武清风好好说会儿话。可武雪没有避开的意思,杨苗就和武清风说些客套的安慰话。
武雪说,爸再睡会儿吧。武清风说,刚刚睡醒,睡不着了。杨苗知武雪是说给她听的,便和武清风告辞。她在外边等了一小会儿,武雪出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外边的休息椅上。杨苗急急地问,你爸他……?武雪看着杨苗,大约斟酌该不该说出来。杨苗说,你爸是个好人,他帮过我很多忙。武雪垂下眼帘,说武清风得的是肺癌,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杨苗突地被击了一下,觉得屁股下的椅子摇晃起来。半晌,才颤声道,这怎么可能?武雪哽咽着说,我也不相信,他连感冒都很少闹的。其实武雪的话杨苗根本没听进去,她被这个消息击懵了。尽管她捂着脸,眼泪依然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武雪擦了擦眼泪,反过来安慰杨苗。杨苗低着头,膀子一抽一抽的。武雪的弟弟来到她们身边,杨苗才止住抽泣。那是一个阴忧着脸的后生,个头不高,和武清风长得像极了。武雪作了介绍后,武工和杨苗握了手,说,谢谢你来看我爸。三人谈论着武清风的病情,杨苗说,要找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又特意强调,别愁钱,公家出不了那么多,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杨苗连夜打车回到店里,她是为武清风凑钱的。除了留些周转资金,杨苗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总共十万。上车时,杨苗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又狠狠地骂自己没良心。没有武清风,就没有她的今天,她一生只有武清风这么个贴心人。除了花些钱,她还能替他做什么?
见杨苗拿来这么多钱,武工和武雪都愣了。武工说,借这么多,我们还不起。杨苗说,不是借,是我送给老武治病的。武工和武雪反应不过来似的,表情皱巴巴的。武雪说,我们不能拿,这不合适。杨苗急了,她一把逮过武雪的手,将钱拍过去,实话告诉你,我那个店有老武的一份,这钱就算是分红。杨苗生怕武雪和武工拒绝,情急之下编了慌。杨苗只想把钱花在武清风身上,让他的生命多延长一天。这句话果然奏效,武雪和武工相视一眼,武雪说,既然这样……就没再往下说。武工说,这钱,我们会和我爸讲清楚的。杨苗断然道,不要告诉他。武工试探着问,要不打个收条?杨苗急糊涂了,竟然没有品味出武工的含义,生硬的回绝,打什么收条,快治病吧。武工的脸顿时灿烂起来,我替我爸谢你了。
杨苗提出想陪武清风一夜。姐弟俩已猜到了杨苗和武清风的关系,从心理上也许难以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陪父亲过夜,可毕竟杨苗送来十万块钱,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武雪说她一同留下来,杨苗有一丝失望,她明明说要一个人陪的。武工说,让杨老板一个人留下,姐休息一夜嘛。武工终究是男人,说话大气些。武工这么说,武雪也不好再讲反对的话。杨苗感激地冲武工笑笑。
整整一夜,杨苗握着武清风的手。杨苗怕他累着,不敢多说话,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讲,它们在她肚里翻腾着、叫嚷着,可最终被杨苗狠狠地摁在那儿。武清风惦记着店里的情况,说有什么事可以找小郑。杨苗说,你安心养病吧。武清风说,我这身板,啥病都抗得过去。杨苗不让武清风讲,武清风说我不累。可说了一会儿,他就疲倦了,两眼涩涩地合在一起。这是杨苗和武清风单独在一起的第二个夜晚,依然那么短暂。
回到店里,杨苗像是散了架,扔在床上,怎么也收拾不起来。每一个地方都疼,那种疼从心底漫上来,慢慢向四周流去,将整个人淹没。红豆问她咋了,是不是病了。杨苗说她没事,就是有点累。红豆便开始控诉“野妹子”的罪状。杨苗打断她,别说了,我知道,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红豆吐吐舌头退出去。电话刺耳地响起来,杨苗不接,它就执着地响着。电话里,平贵的声音带着一股烟味,杨苗啊,我托你的事咋样了?杨苗早就把这码事忘了,她迟疑了一下说,你托别人吧,这个事我帮不上忙了。杨苗没有解释原因,她的话带了些许生硬。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杨苗便挂了。
杨苗想狠狠睡一觉,她实在太累了。可脑子里翻江倒海,要炸裂似的,根本睡不着。她没想到武清风一下病得这么重,这个病肯定与他的心事有关。杨苗了解武清风,别看他表面淡然,心思却重。有一次,他对杨苗说了实话。
武清风原来是派出所所长,他的工作干得很出色。有一年,他从新疆往回押一个嫌疑犯。那是一个青年后生,搞了对象,因女方家里不同意,他便捅伤了女孩的父亲,出逃两年后被新疆警方捕获。武清风在押送的途中打了一个盹,就一会儿工夫,后生逃掉了。武清风被撤掉所长职务,还背了个处分。这次大意把武清风整惨了,此后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上面和周围人对他的看法。那个污点死死地印在他身上。他的两个手下先后当了所长,之后又调到县城,而他依然是一般警员。
如果说那件事使武清风心灰意冷,后来发生在店里的那档事就使武清风雪上加霜了。
杨苗的酒店红火了一阵,便萧条起来,杨苗悟出,那些人不来住宿,是酒店缺少周到的服务。客人们既要上面舒服,也要下去舒服。后有几个外地小姐找上来,杨苗拿不准,就去问武清风。武清风说,你这不傻冒吗?这个问题怎么能问我?我是警察。顿了顿又说,你看看别的店,他们能干的,你就能干。杨苗领悟,把那几个小姐留下来。酒店的小姐换了好几批,杨苗从不问她们的出处。
酒店决不是靠小姐挣钱的,但因了这项服务,就留住了一部分客人。每次有检查,武清风都事先给杨苗透个风,苗苗酒店从未被逮住过把柄。没有武清风顶着,不知酒店会有多少麻烦。杨苗的老板当得轻松而又自在。那年,一个川妹子住了进来。那个川妹子清秀而乖巧,她很少和别的女孩来往,没生意时就一个人默默坐着。杨苗只是觉得她和别的女孩不同,除此之外,没别的反常。武清风照样来,来了照样喝酒,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有一天,那个川妹子去镇上买东西再没回来,她被公安局逮住了。杨苗没想到她竟然是个被通缉的犯人。更让杨苗想不到的是,武清风接到命令,对在饭店工作的女孩进行排查,他检查了所有的店,唯独放过了苗苗酒店。武清风背上了他一生中的第二个处分。
杨苗深感愧疚,武清风却说,没啥,虱子多了不痒。可杨苗觉出武清风从那以后更加郁郁寡欢。杨苗一气之下,把那些小姐全撵走了,后再有小姐找来,杨苗都没留。店里减少了一些客人,钱挣多少是个多呢?杨苗看得开。如果没有“野妹子”,生意还说得过去。杨苗不想再给武清风添麻烦。那个处分,压得不仅仅是武清风,杨苗也跟着透不过气来,那是无法用钱偿还的债。现在武清风成了这样,杨苗连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