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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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瘸羊倌让左石帮他背柴。森林在丈子沟、八道沟两面的坡上,离村有四五里的路程。瘸羊倌腿脚不利索,走路却趟着风似的。黑油油的猎枪在他肩上一跷一跷的。

左石猜想瘸羊倌不单是让他背柴的,从左石家出来,瘸羊倌的脸就像被风吹干的猪尿泡,绷起一道道干硬的肉折子。果然,走进沟口没多久,瘸羊倌便停下了,凌厉的目光在左石脸上横割一刀、竖割一刀,末了气哼哼道,你爹那狗东西,往我肚里塞狗屎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受过这份气。左石说,别理他,他是和我较劲。瘸羊倌说,他不让耳朵缠你,耳朵缠你了?妈的!左石说,这和耳朵没关系,我是自愿的。瘸羊倌问,你真打算娶耳朵?左石重重地点点头。瘸羊倌叹口气,终于把目光移开,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你爹,谁摊上这个不堵呢?左石说,慢慢他就想开了。瘸羊倌说,我还是那句话,娶她你就不能嫌她,你爹骂我不要脸,其实,还有比不要脸更绝的呢。左石愕然。瘸羊倌把枪摘下来,知道我为啥背枪?这是给你预备的,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你不娶耳朵算拉倒,娶了她再嫌弃她,我就打残你。你残了,还有资格嫌弃耳朵?瘸羊倌说得像笑话一样,但左石知道瘸羊倌什么事都干得出,邻村一个人偷树就曾被瘸羊倌打成砂脸。左石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不舒服,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瘸羊倌说,我不能让耳朵受委屈,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了。左石深深透了口气,我不会让她受屈。瘸羊倌的皱折里跌出些冰凌样的笑,妈的,耳朵真没看错你,给你枪,你尝尝枪砂打在人脸上的滋味。左石大骇,你这是干啥?瘸羊倌说,你要真娶了耳朵,我的心愿就了了,我死了都行。你打吧,我知道你心里也堵得慌,你不能在耳朵身上泄,就泄在我身上。左石生气地说,你这是折我的寿呢。将猎枪扔在一旁。瘸羊倌捡起来,对准自己,我想让你开心点儿。左石往前一扑,枪响了。枪口走偏了,尽管这样,瘸羊倌的半个脸立马煤球一样,黑得没了颜色,半拉耳朵被炸烂了,血滴豆样儿垂到肩膀上。左石呆了。瘸羊倌哈哈一笑,你啥时有气,就跟我说一声,好了,你领耳朵去医院吧,把那个杂种做掉,回来好好过日子,我打几个兔子等着你们。抬腿往沟里去了。

左石依然傻着。直到瘸羊倌的身影溶进森林,他方勾了头往回走。左石虽然震憾,更多的却是屈辱。瘸羊倌在逼他,他信不过左石。瘸羊倌炸烂自己的耳朵,也炸烂了左石那一腔冒着热气的情意。

去医院那天,左石和耳朵早早就起来了,刚走到村口,母亲喘着粗气追上来。母亲塞给左石一包鸡蛋,左石一摸,还热乎着呢。做母亲的,终归是心软,她嘱咐左石,多在医院住几天,不管咋样,别落下病。说话的时候,还紧张地往身后瞅。左石知道她是背着父亲来的,便说,回吧,我记住了。耳朵想和左石母亲打个招呼,可对方始终没看她,她便将嘴抿紧了。

秃顶院长听耳朵要坠胎,饶舌在问,为啥要坠?耳朵顿时红了脸,左石忙接过话头,现在不想要呢。秃顶院长说,你们一定要想好了,我这儿啥药也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左石说,想好了。秃顶院长便让左石办了住院手续,给耳朵输了药,说晚上就可以打催胎针。

病房里只有左石和耳朵。耳朵冲左石笑笑,左石也冲耳朵笑。耳朵说,你说管事吗?左石说,当然管事啦。耳朵便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左石发现耳朵有些异样,其实一进医院,左石就觉出来了。

静默片刻,耳朵说,左石,我害怕。

左石说,别怕,有我呢。

耳朵说,你摸摸我,好么?……对,往这儿。

左石的手搁在耳朵的小腹上,手在抖。

耳朵说,他在动呢……你觉出来没?

左石像是惊着了,突地将手撤回来。他轻轻瞟了耳朵一眼。

耳朵的脸红灿灿的,脑门上沁出些虚汗。

左石问,你热了吧。摸摸暖气,冰凉冰凉的。

耳朵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是觉得热。

左石说,药有热劲呢。

耳朵犹犹豫豫地问,你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左石的嗓子有些干,快要冒烟了。

耳朵说,对不起,我臭嘴呢。打了自己一下。

左石抓住她的手,干吗呀?耳朵,有话就说吧,憋在心里会撑坏的。

耳朵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一圈一圈地绕着左石,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左石,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左石说,我听着。

耳朵低低地说,好歹也是我身上的肉呢,我想生下来送人。

左石已经猜出了耳朵的心思,可由耳朵说出来,他还是格登一下,冷不丁挨了咬似的,脸上凸现出榆钱样的惨白,间或,闪出些猩红。

耳朵说,我是瞎说呢。

左石无言。

耳朵说,我傻透了,咋就冒出这个念头呢?

左石在片刻的犹疑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柔声说,想生,你就生吧。

轮到耳朵吃惊了,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左石说,我知道你想啥,只要你高兴就好。

耳朵说,不。

左石说,孩子是你的,和谁也没关系。

耳朵的嘴唇有一圈淡淡的血色,他们会唾死我的,还有你。

左石说,看别人的眼色看不过来。

耳朵轻轻叹口气,你咋和我一样傻。

左石说,你是天底下最善的女人。

耳朵说,还是把他弄下来吧。仿佛为了证明她的坚定,她握了握拳头,还冲左石扮了个鬼脸。那一抹笑却无奈而苦涩。

左石的心复杂极了。

耳朵说要去厕所,让左石给她拔了针头,左石便拔了。左石在厕所外等耳朵时不住跺着脚。左石身上忽冷忽热,像是打摆子。耳朵在厕所里呆了很长时间,快一个世纪了,方出来。耳朵看了看左石,没有回病房,而是朝医院门口走去。她走得极慢,极沉重,虚弱不堪的样子。左石跟在耳朵后边,没喊没叫,同样走得吃力。

出了医院,耳朵突然加快了步子。穿过饭馆、商店、发廊、居民区,离开镇子,耳朵几乎是跑了。一直跑到旷野上,耳朵才停下来。

左石气喘吁吁追上去,耳朵面无表情,左石,咱们还是分手吧。左石盯着她,你怎么这样?你信不过我?要分手,死那天吧。耳朵说,我犯了疯病,我治不好了,不能再把你连累了。左石说,你可是我媳妇呀。耳朵问,你不后悔?左石说,我想看你高兴。耳朵骂你个傻货呀,扑到左石身上大哭起来。